桃红

推荐阅读:薇蕨集母亲旷野的呼喊犹及编开市大吉轮盘犯罪本能福尔摩斯大失败中国侦探罗师福天真的幽默家

贪玩中文网 www.tanwanzw.com,最快更新果园城记最新章节!

    在孟林太太家里,每天我们能猜出都是来什麽人,一个送水的,接着,一个卖绒线的。当阳光从屋背上照进这个寂静的老宅,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儿,一个像春天般温柔,长长的像根杨枝,看见人和说话时总是婉然笑着的,走路是像空气在流似的无声,而端凝又像她母亲的老女,很早很早她就动手,我是说她低着头开始在绣花了。假使是春天,夏天或秋天,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冬天,她悄悄坐在明亮的阳光照着的窗户下面。孟林太太这时候照例在床上睡她的午觉。

    现在素姑正是坐在院子里,在右边,在素姑背後远远的墙角上,有个开始凋零的丝瓜棚;在左边,客堂的窗下,靠近素姑是个花畦,桃红──就是果园城人给凤仙花取的名字,少女们种了预备来染指甲的──现在在开它们最後的花朵。院子里是自早晨就没有人来过,乾净得像水洗过的一般。每个寡妇据说至少有一种怪癖,自从被孟林先生遗弃以後,据说她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她害怕聒噪得神鬼不安,数十年的空闲生活又使她倾向清洁。就在这种静止气氛中,素姑十二岁就学会各种女红。於是一年,二年,五年,十年……唉!她给自己缝绣满一口大箱,那种旧式的朱漆大箱,接着她又缝绣满另外一口,并且,当她二十岁的时候,还给孟林太太做好寿衣。渐渐的亲友们的和邻舍家的她的女友们,跟她同年的少女都出嫁了,後来连比她小十岁的,当她应当出嫁的年龄还是小女孩的少女也出嫁了,她们在出嫁之前,大半都请托过她,她为她们一个接着又一个的缝过嫁衣。现在素姑是二十九岁!没有人能计算她总共缝过多少绣过多少,但据说,仅仅她给自己做成的已经足足够她用三十年,用到够她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祖母──五十九岁了!这些衣物自然是逐年做成的,它们逐年都有不同的式样,它们是宽的,瘦的,长袖的,短袖的,挑花的,镶滚的。从这些不同的式样你可以设想一个少女曾经做过多少梦,你可以看出一个少女所经历的长长岁月。现在她正给自己绣满第三口箱子。

    时光无声的──正像素姑般无声的过去,它在一个小城里是多长并且走的是多慢啊!素姑低着头已经绣了半只孟林太太的鞋面,在青缎的地上绣完两朵四瓣梅了。

    “妈,几点钟啦?”

    素姑心中忽然如有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孟林太太早已醒了,正一无所欲的在床上领略午睡後的懒倦。

    “瞧瞧看。”这是她照例的回答。

    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你早应该想到,这人家其实用不着时钟──人家忘记把它的发条开上,它不知几时就停摆了。

    素姑手中捏着针线,惆怅的望着永远是说不尽的高和蓝而且清澈的果园城的天空;天空下面,移动着云。於是,是发黑色的树林,是笼罩着烟尘的青灰色的天陲,是茅舍,猪,狗,大路,素姑上坟祭扫时候看见过的;是远远的帆影,是晚霞,是平静的嫣红发光的黄昏时候的河,她小时候跟女仆们去洗衣裳看见过的。她想的似乎很远很远……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里走进来,素姑吃了一惊。

    “老王,老王!”她转过头去喊。

    “嗯!”送水的这样应着,一面担了水急急往厨房里走。

    忽然间她自己也觉得好不奇怪,真个的,她喊老王做什麽呢,老王每天在这个时候进来,给孟林太太家担水快二十年了。她自己觉察这举动的突兀,因此,她的慢慢的向下画出两条弧线的脸上很快的,让我们用一个常用的比喻:在那白的花瓣上飞起两朵红晕。

    “果园里的果子卸光了吗?”她高声问。

    “卸光了,小姐;早就卸光了。”

    老王并不回头,他自然没有留意素姑的心情,说着时早已走过去了。庭院里接着又恢复原有的平静,远远的有一只母鸡叫着,在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拍击着树枝。

    “早就卸光了。”素姑在心里想,她的头又低下去了。她用一种深绿色的丝线在鞋面上绣竹叶。

    时光是无声的,但是每一个小城里的日子都有一种规律。在大门外面的胡同里(这胡同距离孟林太太的住宅很远,它们中间还要经过一条,夹道),一个卖梨的吆喝着走过去了,一个卖熟枣或熟藕的接着也走过去了,最後是一个卖煤油卖杂货的沉重的敲着木鱼。

    “梆!梆梆!”

    素姑於是又一遍的抬起头来问:

    “还不该烧饭吗,刘嫂?”

    刘嫂──孟林太太家的女仆,这天下午到河上洗衣裳去了,也许正在大门口和果园城的兴致永远很好的娘儿们闲谈。那个老座钟,我们说过它早就停了。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卖绒线的。你见过她们吗?那些臂弯上挽着条篮,手中拄一根拐杖──一根棍子的可怜的像老要饭似的老妈妈们。就是这样一个老妈妈,她从这人家走到那人家,又从这街巷穿过走进另一条街巷,整整跑了半天,已经走得累了。现在,她走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呼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前她是每天来的。

    “买点什麽吧,小姐?”

    素姑并不要买什麽,然而她仍旧想看看。於是在天井里,就在泥地上,卖绒线的坐下去,随後打开篮子,一些红的绿的绫绢露出来,全是便宜的,不耐用的,你简直可以说是丑恶的,这里的卖绒线的都带售点布料。素姑拣块杏红绫子,这好像是一种习惯,接着她又看中一种羽毛辫条。但是我们怎样才能说明一个二十九岁的闺秀的心情啊,忽然间,仅仅是忽然间,当她想到这些东西该配到哪里最合适,一种失意,一种悲哀,正是谁也没有料到,但是早已潜伏着的感情。

    “不要了,”她说,她什麽都不要了。她已经缝满两口大箱,她给她的同时的以及比她晚一代的少女们裁过嫁衣,并给她的母亲做好寿衣,那麽她还要这些做什麽呢?她还缝什麽呢?她把卖绒线的货篮推开。

    她把货篮推开,你知道每个卖绒线的都有她们的兜揽方法,她有一块老机织的猩红缎。

    “你明天出嫁时候用得着的,小姐。”卖绒线的发慌的喊。

    素姑感到受了一下更重的打击。她站起来,不,她什麽都不要了,卖绒线的从後面望着她走进寂静的又深又大的上房。这屋子的一头是孟林太太住的,另一头归素姑自己。

    “外面是什麽人?”孟林太太大声问。这时候她已经起来,在床上坐着,她的耳朵近几年有点聋。

    素姑没有回答就走进自己的闺房。她坐在中间糊着灯红纸的窗户底下,一只书桌前面,在她背後,顶着床摆着梳妆桌,另一边,一个橱柜,上面叠着两只大箱,整整锁着她的无数的岁月,锁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的青春。她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一本展开着的不知几时忘记收起来的“漱玉词”: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接着,她的手又废然垂下去,她的眼睛──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它移到面前的镜子上去了。在镜子里,一个长长的鹅蛋形脸蛋儿;一绺散乱的头发从额上挂下来;一双浅浅的眉在上面画了两条弧线;眼的周围有一道淡黄的灰晕;她的嘴唇仍旧是好看的有韵致的,却是褪了色的──一个中国的在空闺里憔悴了的姑娘。

    素姑正是这样望着,右手支着头。在窗外,雁嘹唳着从将晚的果园城上空飞过,晚风萧索的在庭院里丝瓜棚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於是书从她手里落下去,她想的似乎很远很远,渐渐的连镜子也在她眼里消失了,一颗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来,接着又是一颗。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

本站推荐:闺门秘术隔帘花影轮盘淞隐漫录愤怒的乡村老舍小说集外集洞冥宝记古欢堂集独手丐杨维桢集

果园城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贪玩中文网只为原作者师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师陀并收藏果园城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