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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舞大会前后台拾零

    黎锦晖先生假座百星大戏院,举行歌舞大会四日,清歌妙舞,颇有美尽东南之慨。愚以星期六之夕偷暇往观,节目中自以黎明晖、李瑛、王意曼、徐志馨、徐志芬诸女士合演之《大葡萄仙子》为出色当行,足令爱观《葡萄仙子》者过瘾。袁寒云兄与王汉伦女士之昆剧《琴挑》,极雍容华贵之致。王元龙君之《铁公鸡》,饰张嘉祥,英迈彪悍,几如古人复生。张光宇昆仲与杨耐梅女士、戎伯铭君合演之《虹霓关》,亦庄亦谐,并足称也。

    愚往来前后台,摭拾见闻,颇有可记者。会中有三忙人,奔走接洽,一如脚跟无线如蓬转者。一为支配全会之黎锦晖先生,二为招待演员之沈吉诚君,三为俭德储蓄会之主持者蔡仁抱君,盖犹身居“房东”地位,自有种种忙碌也。

    与后台遥相毗连之数室,皆阂为化妆室。寒云兄王汉伦、杨耐梅各一室,戎、张亦各有一室,均未用,而与耐梅共之。其他《大葡萄仙子》诸演员合一室,脂粉之馨,流于尸外。至京剧配角之化妆室中,则因多幽燕间人,蒜臭洋溢矣。

    汉伦来最早,先自化妆,自谓手脚较缓,不得不多费功夫,而敷粉涂脂,亦可匀称矣。耐梅继至,御玄罗之衣,肩际缀一绛色绢花,大如杭,连呼热甚,散发当风者久之,始从事化妆。既已,问愚曰:

    “我扮相如何?尚可观否?”愚曰:“甚善,惟《霓虹关》外,能他剧否?”曰:“近学《苏三起解》,渐窥门径,顾犹未敢试之红氍毹上也。”光宇饰王伯党,荸荠之面,颇弈弈有英气。振宇则粉末画鼻,宛然小丑矣。

    寒兄以十一时至,未携化妆用具,则假之汉伦。将画面,索水不得,吉诚捧空面盆,如无锡人之团团转者久之。卒市之老虎灶,而费时已五六分钟矣。寒兄化妆绝迅,不十分钟而毕事,与汉伦适成一反比例。其所御靴,系于来院时购之鞋肆者。据其家人老范言连扣数肆之门,而始得之,犹如江西人觅宝也。

    愚第一次观黎明晖女士之《葡萄仙子》,在五年以前,地点在中央大会堂,时犹娉娉婷婷十三余也。愚语明晖:“吾两度观君之《葡萄仙子》,艺术固今胜于昔,而身材仍瘦削如旧何也?”明晖曰:“殆以啖糖过多之故。”曰:“何不戒之?”曰:“恐发糖瘾耳。”

    元龙近从赵月楼学戏,《虬八蜡庙》之费德公,《铁公鸡》之张嘉祥,均颇可观。闻其学《铁公鸡》,为时仅一星期,而造诣如是,良非易易也。

    耐梅《虹霓关》中之行头,系假自琴雪芳者,饰丫头,姿质尚佳,手挞振宇之股,凡四下,老友丁慕琴,以为太少太轻,殊便宜振宇也。当光宇手手械,垂首旁坐时,独鹤欲谑之,而未敢,愚因代呼曰:“光宇,醒醒,毋入睡。”光宇虽闻之了了,不敢笑也。

    闭幕时,已一时有半,与光宇、慕琴等同车而归。是夕光宇夫人亦携其宁馨儿来,儿生于八月,头略如一栗,因名之曰良乡。夫人即绰号无锡梅兰芳者是也。

    (1927年7月6日 第250期)

    艺苑新谈

    “云想衣裳花想容”,唐人丽句也。三复斯语,可以想见美人之美,云裳花容,娟好绝世。世有仙子乎?则此真仙子矣。吾友江子小鹣,自法兰西习美术归,名动江国。近与胡适之、徐志摩、张宇九、邵洵美诸君、唐瑛、陆小曼二女士,创立一妇女新装束之公司于静安寺路愚斋里口,锡以嘉名,曰“云裳”。日者走访江子,并得晤张宇九君。张君亦尝留学欧美,精于美术评论之学,办事有干才,云裳公司之柱石也。公司中一切装饰布置,均归江子董其事。壁间张有图样,若者为门,若者为窗,若者为登楼之梯,俱以流云为点缀,而范以精铁,一经装置,古雅可知也。公司之西名,拟定为“杨贵妃”,以西方人皆习知之。他日或有西方美人登门制衣,正未可知。

    开幕之期,约在一月以后。近方接洽染色与制帽等事,衣匠已聘定多人,盖常为唐瑛女士与去岁时装大会中诸闺秀制衣者。唐女士与陆小曼现皆任公司董事,时复莅止规画一切,江子尤盛称唐女士办事之才,为男子所不及云。公司中股东,多为文艺界名流,集股尚未满额,江、张二子,因以附股为请,而钱须弥、严独鹤、陈小蝶、蒋保厘、张珍侯诸子,亦允加入焉。

    上海电影界因鉴于国民革命军北伐饷糈支绌,因有合制一伟大影月藉以助饷之举。愚昨闻之电影界要人某君,谓此片剧本,大体业以编就,由编剧委员会二十余委员再三讨论,始克通过。大中华百合公司之王元龙君,被推为写定剧本四委员之一,余三委员,则明星公司之张石川、洪深、郑正秋三君也。剧中要角,为一革命青年、一老革命党、一军阀、一买办、一军阀之姨太太、一买办之女、一乡村女子、一卫队司令,惟因人才过多,支配为难。其有身分恰合而胜任愉快者,凡若干人。愚戏加推测,谁当饰革命青年,谁当饰老革命党,一一为之支配,某君唯唯否否,顾而言他。闻此剧因角色甚多,剧情亦备极曲折,道具中需飞机军舰等物,将假之公家,实为影片中从来所未有,而诸演员因艺术上之竞争,各不相下,表演亦必大有可观也。

    (1927年7月15日 第253期)

    美国电影王后之绑票恐慌

    美国电影王后曼丽毕克馥女士,是大明星范朋克的夫人。伊在美国电影界中,占着极高的地位,所拥财产之巨,也是数一数二的。近据好兰坞传来消息,曼丽毕克馥左右,最近忽起被人绑架勒索美金十万圆的恐慌。事情并未发生,而警察方面已经手忙脚乱,急于防备。警长白来亚氏,特地派了许多警吏,守在蓓佛兰山中曼丽住宅的四周,以备万一。然而曼丽却仍抱着镇静的态度,一些儿不见惶恐,还笑着对人说道:“绑我的票么,我以为谁也不会有这种思想的,这一回的事,定是什么人弄错了。”曼丽因见大家都关心于伊的安危,倒也不好过于托大,一连几天留在家中,没有上摄影场去,午晚都忙着给警吏们料理餐事,又导他们去瞧伊所豢养着的爱狗,十分有兴。

    至于这绑票恐慌的起因,是由于一位商品贩卖人白立台氏,偶在绿山矶镇中一条街角,听得一辆没有照会的轿车中,有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说要是能绑得曼丽毕克馥的票,定值美金十万圆。他只听得月段的话、那车儿已驶去了。当下白立台即忙用电话通知范朋克,范朋克不敢怠慢,即忙伴着他爱妻赶回家去,以免意外。他说:“曼丽无论到哪里去,都得作严密的防备。可是两年以前,也曾有无赖二人,想绑二人的票,结果却送到监狱中去了。倘有人效尤,也得请他们坐监去。”有时曼丽拍影戏需得拍到夜深的,就不再回去,在摄场影旁的平屋中过宿,绑票的话,也许会不见诸事实罢。

    (1927年7月30日 第258期)

    我与少奶奶的扇子

    生平爱美,在禽类中最爱孔雀,最爱孔雀的毛,我紫罗兰盦的壁上和瓶子里,都将孔雀毛做点缀品,而我尤其爱一柄孔雀毛的扇子,摇摇飏飏的摇到我心坎上,直摇得我心儿醉了。二三年来,这一柄哀感顽艳的扇子,憧憧心头,兀自不能忘怀,这是一柄什么扇子啊,喏,便是那爱美剧《少奶奶的扇子》。英国大文豪王尔德先生,写了一本剧本《温德美夫人的扇子》,这扇子便摇遍了欧美的舞台,大出风头了。而破题儿第一次摇到我国的舞台上来,却是吾友洪深先生之功。最初,曾有某女士将王尔德剧本原著译成汉文,定名《遗扇记》,登在群益书社初版的《新青年》中,当时爱美剧的团体一个都没有,所以没人注意。后来洪先生译登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将剧中外国人名,一起改做了吾国人的口胃,到得戏剧协社诸君子在舞台上公演以后,这《少奶奶的扇子》便轰动了上海。

    洪先生原是戏剧协社的社员,由他排演、指导,第一次便在南市职工教育馆公演。主角的角色,有洪先生的刘伯英,王毓清女士的少奶奶,谷剑尘先生的徐子明,钱剑秋女士的金女士,王梨云先生的吴八大人,应云卫先生的李公鲁,陈宪谟先生的张亦公,某女士的陈太太等,支配得十分得当。当时我带着洪先生的剧本去看,句句都很明白,看得非常满意。从此那少奶奶手中的一柄孔雀毛扇子,便摇上我的心坎,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了。

    过了些时,戏剧协社应一般人之请求,又在夏令配克影戏院公演一次,我被那孔雀毛扇子诱惑着,便前度刘郎今又来了。这一次的角色,略有变更,陈太太由故女画家高璞女士担任,仗着一口好国语,倒还对付得下,而吴八大人换了一位满口浦东国语的胖先生,那太使人倒胃口了,幸而其他的好角色,都是仍旧,看了仍还满意,所以少奶奶的孔雀毛扇子,仍在我心坎上摇飏著。

    第三次看《少奶奶的扇子》,却不是戏剧协社洪先生他们的表演,而在爱普庐戏院银幕之上了。这影片是美国华纳公司出品,由德国名导演家刘别谦导演,诸演员表情的出神入化,不用说得。所可惜的,只见影中人开口,而不得能听他们说话,未免扫兴咧。然而这少奶奶的一柄扇子,仍是使我忘不了。

    好了,少奶奶的孔雀毛扇子,又在我心坎上蠢蠢欲动,起来诱惑我了,而这一次的诱惑力,分外猛烈。为什么?因为妇女慰劳会中几位名门闺秀,和戏剧协社诸君合作,来表演《少奶奶的扇子》了。而拏这扇子的少奶奶,偏又派定了我们交际社会中鼎鼎大名的唐瑛女士,以唐女士的灵心慧舌,嬛态姱容,涌现于红氍毹上,那号召力之伟大,可想而知。而此次表演成绩之佳妙,也可想而知了。我料知看了这一次的《少奶奶的扇子》以后,那扇子更要深埋在我的心坎中,永永的摇飏着,使我心醉而神往。

    (1927年8月3日 第259期)

    唐瑛女士访问记

    七月三十日,唐瑛女士制《拾画》、《叫画》戏装成,约黄子梅生摄影,梅生嬲愚俱,因于午后四时偕往南洋路唐庐。《拾画》、《叫画》者,昆剧《牡丹亭》中之两折,女士将于月之五夕出演于妇女慰劳会剧艺会者也。

    万绿丛中,一西式精舍在焉。按铃,阍者出启关,询唐小姐在家否,以他出辞,亟予之以剌,谓为唐小姐所见约者,因延入客室。室中器物均西来之式,明窗棐几,位置楚楚。浅绿色之壁间,悬古画三四帧,弥见古色古香之致。其一为郑板桥画竹巨幅,尤称精品。客室之外,为花苑,群花怒发,姹娅欲笑,芳草芊芊然,如铺绿氍毹焉。坐甫定,《时报》记者唐镜元君来,盖亦为唐女士摄影者。倾谈有间,而唐女士已展笑而入,御绿色巨花之旗衫,则则呼热不已,旋命臧获进鲜柠檬露,人各一盂,甘凉清芬,直沁心脾,琼浆玉液不啻也。梅生问:“戏装备未?”曰:“已备,为释犹未至耳。”方是时,一仆遽以一裹进,发之,鞾也,因大悦,笑语愚等曰:“君等请少待,容吾化身作柳梦梅也。”遂翩然去,如是可十分钟,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女士来,问阿瑛安在,而柳梦梅已欺步而至,冠蓝冠,衣蓝衣,风度洒然,几疑柳梦梅复生。愚拊掌曰:“愚所见昆剧中小生多矣,未有漂亮如此者,世有杜丽娘,安得不倾心相从乎。”女士为之粲然。是时梅生、镜元已张摄影机于园中,女士出立麂篱小门之次,展扇俯睐,凡摄姿势三四种,复命从者将几椅来,展画于几,而画太短,因命侍婢易之,已而画来,则赫然一钟馗也。女士大笑曰:“杜丽娘一变而为锺进士,吓煞柳梦梅矣。”闻者皆笑。是时女士之昆剧教师殷震贤君来,因指示身段,连摄数帧。既毕,则与小曼女士合摄一游戏之影。女士去其蓝袍,着古装之衬衣,立于几次,小曼女士中坐,冠柳梦梅之蓝冠,而仍衣其浅湖色旗衫,此不伦不类之半古装,弥觉滑稽可笑也。

    摄影既罢,复入客室,愚出檀香素箑,请二女士签名其上。小曼女士仿作隶书,颇工整,唐女士则以大楷笔至,泼墨作书,如胡桃大,一“瑛”字,尤遒逸可喜,谢而藏之。西窗一小横几上,陈西籍累累,凡数十册,皆英国莎士比亚剧曲。愚问女士:“亦喜研究莎翁著作乎?”女士曰:“昔就学时尝研此,今则徒作点缀品耳。”室隅有悲婀娜一具,乐曲高积如小丘阜。愚瞥见《风流寡妇》(The Merry Widow)一帙,盖为欧美有名之舞台剧,而亦一度演于卡尔登之电影名剧也。因问女士:“亦擅此否?”女士曰:“为君歌一曲何如?”因检其一节,琤琮作歌,厥声柔曼可听,顾以汗胶于指,未终曲而止。六时,小曼女士欲归,愚与梅生亦兴辞,小曼女士邀过其家,因与同车而去。

    (1927年8月6日 第260期)

    红氍三夕记

    月之四五六三夕,上海妇女慰劳会举行剧艺大会于中央大戏院,公演昆剧、京剧与爱美剧《少奶奶的扇子》,愚奔走前后台,见闻孔多,拉杂记之,以志盛况。

    少奶奶的扇子 少奶奶的扇子,前戏剧协社王毓清女士用一孔雀毛扇,两度皆然,今唐瑛女士则改用鸵羽之扇,色作浅绛,正与双辅嫣红,同其倩艳也。

    郭唐之言 饰刘伯英之郭德华君,粤人,任职外交部驻沪办事处,尝毕业美之哈佛大学,湛深文学,日者语愚,平昔颇喜研究王尔德氏作品,深知刘伯英之个性,为一阴冷之小人,故其表演,亦一以阴冷出之,愚颇觉其举手投足之间,绝肖美国银幕上之亚道夫孟乔氏也。郭君又语唐瑛女士:“此次之表演,为予第一次,亦为末一次”。唐女士笑曰:“此次之表演,为予第一次,而决非末一次。”愚立曰:“然则必有第二次,以至无量数次矣,吾将拭目以俟之。”

    力疾从公之陆小曼 陆小曼女士近颇多病,五日复病喉,顾仍力疾登台,表演昆剧《思凡》,与京剧《汾河湾》,其勇毅之气,殆不在北伐诸将士下。《思凡》戏装,由江子小鹣绘图特制,以澹雅胜,身段活泼泼地,真有珠走玉盘之妙。唱白亦殊动听,授之者,盖昆剧名家徐太夫人也。《汾河湾》与小鹣、小虞合演,工力悉敌,小虞年三十,颖慧可喜,为名律师李祖虞君令子,串薛丁山,不负丁山矣。小鹣唱白,颇可玩味,髯口尝一度脱落,其固有之羊髯,乃脱颖而出,殊令人忍俊不禁焉。

    《玉堂春》中之诗人 《玉堂春》中未尝有诗人也,所谓诗人者,盖指戏串解差之徐志摩君耳。君粉抹其鼻,御叆叇如故,跣足趿鞋,衣一紫花布之衣,厥状绝滑稽,小曼女士见之大笑,几不复识其所爱之大大矣。(按愚曾倩志摩释大大,大者,英语大灵Darling也,叠呼大大者,以示亲爱之至也,附志于此,以报林屋先生。)登台跪公案前,诉其连日筹备剧事主持前台之苦,纍纍如贯珠,闻者鼓掌不绝。欧阳予倩君自宁来,丰腴胜昔,与愚道宁事甚详,是夕串苏三,游刃有余,不愧斲轮老手也。

    妙绝人寰之《拾画》、《叫画》 弦管咿哑声中,唐瑛女士之《拾画》、《叫画》登场矣。衣蓝衣,冠玄冠,风度潇洒,得未曾有,唱白明晰,一丝不苟,而表情之细腻熨贴,尤臻绝妙。吾友张光宇、丁慕琴诸子,咸为击节叹赏,《叫画》中有句云:“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真可移赠唐女士矣。剧毕入后台,其教师殷震贤君,亦颇称许。愚因语唐女士,此次成绩之美,出于意表,《拾》、《叫》之外,小生佳创正多,曷再一试《问病》、《偷诗》,女士欣诺,谓少暇当即向殷先生问业也。

    云想衣裳花想容 第二夕之殿军,为诸闺秀之时装表演,动议于愚与黄子梅生,而由云裳公司之张景秋、禹九昆仲总其成,所御衣皆云裳新制,参加者为唐瑛、陈皓明、陈慧明、戴竹书、孙杰与谭雅声夫人谭葆仁夫人等,云蒸霞蔚,锦簇花团,李太白《清平调》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者,仿佛似之矣。先是谭雅声夫人以时间匆促,不肯参与,李匀之君固请,夫人戏曰:“曷以请帖来。”云之走告愚,相与索红贴不得,因以一书笺为代,略谓时装表演,开幕在即,恭请夫人惠然参加,无任荣幸云云。夫人不能却,因入后台易装,责愚曰:“为君一纸书,累我多添一番麻烦矣。”愚笑谢之。开幕后,因租界规定戏院时间,止余五分钟不能有所表演,遂分掷云裳香片于台下,一时如蛱蜨之纷飞也。

    从善如流之钱剑秋 《少奶奶的扇子》中钱剑秋女士之金女士,出色当行,有声江国,惟第一日以首钻箍而衣较短,似略减其落落大方之态,因于《申报·自由谈》讨论及之,洎第三夕《少奶奶的扇子》登场,则女士已去其钻箍,易一粉霞色长裾之衣,与金女士身分备觉相称,愚颇佩其从善如流之雅度,为不可及也。

    座上客 三夕之座上客,有郑毓秀博士、胡适之博士、钱新之、杨啸天、陈人鹤、李公朴诸先生,报界中人,戾止尤多,电影明星则仅见殷明珠、贺佩瑛二女士,老友独鹤,悼亡七日,泪痕犹新。第三夕愚值之炯炯先生南洋席次,挟之同赴中央,顾仍不见其有笑容也。游日归来之名,画师王济远、钱化佛二君亦来与会,晤谈至乐。王君复手绘《拾》、《叫》与《玉堂春》二图见贻,可感也。(制版下期登出)惟不见寒云兄来,为悵悵耳。

    (1929年8月9日 第261期)

    摄片助饷会题名记

    海上电影界诸君子,热心党国,特发起摄片助饷,人才荟萃,一时称盛。剧本业已写定,剧情曲折,陈义高尚,经中央宣传会驻沪办事处修正,益臻美善。先是某日之夕,该会执行委员会、导演委员会与编剧委员会诸君,在六合公司集议片名,清谈雄辩,一时飙举,所拟诸名,其从大处落墨者,如“青天白日”、“民众之光”、“还我自由”、“自由魂”、“革命之花”、“民国十六年”等,有嫌其宽泛者,谓宜从小处著想,洪深君起言此片定名确宜用小题目,如美国之名小说《黑奴吁天录》,其原名为《汤姆叔叔之小木屋》,名影片《使加拉木希》则以剧中一小丑之名为片名。又如吾国著名之传奇《桃花扇》借重一娼妓之扇。而此三者之性质,包含均极伟大,一写美国解放黑奴,一写法兰西大革命,一写明朝之覆亡,无不有关史事。今兹所摄影片,与此正复相同,且《桃花扇》一名之所以妙者,因有桃花时无扇子,而有扇子时无桃花耳。陆洁君聆言,立拊掌而起曰:“吾亦得一佳名矣。”终争叩之,陆曰:“十二月中之西瓜。”因有西瓜时非十二月,而十二月中决无西瓜也,一时哄堂大笑,腹为之痛。郑正秋君起言,茶寮中之革命女同志,以鬓边之花,作接洽党务之暗号,亦属要点,大可名之曰“鬓边花”,厥名颇艳,而众不能决。又某君言,剧情中有革命少年,藏炸弹于大礼帽中,入剧场谋炸军阀,实为全剧关键,其曷名之曰“大礼帽中之炸弹”。张石川君言,剧情中有一小鸟,为此片之发端,颇关重要,似可名之曰“一只小鸟”,陆洁君喜作雅谑,立谓“小”字如脱去中间一竖,立成“八鸟”,殊属非善,切不可在鸟上着想,众复哗笑。夜过半,片名尚未决定,遂散会。鄙意“青天白日”为国民党党旗,尽人皆知,凡此旗所过处,民众欢腾,由束缚以至解放,由破坏以至建设,皆在此青天白日旗下,以此名片,弥觉其落落大方,小题目虽美善,终不免贻纤巧之诮耳。

    (1927年8月12日 第262期)

    云裳碎锦录

    云裳公司者,唐瑛、陆小曼、徐志摩、宋春舫、江小鹣、张宇九诸君创办之新式女衣肆也,开幕情形,愚已记之《申报》,兹复摭拾连日见闻所得,琐记如下。

    云裳之市招 云裳市招,系金地银字,字作篆体,出名画家吴湖帆君手,君为吴愙斋先生文孙,擅山水,兼工书法。初,有主张不用篆字作市招者,顾小鹣以为篆字古雅,且“云裳”二字,笔画亦并不繁复奇诡,故卒用篆字,小鹣尚拟别制二市招,张之窗口,以引人注目云。云裳西名为“杨贵妃”,因西方人多知之,而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清平调,亦与杨贵妃颇有关系也。

    另一唐瑛 开幕之日,见案头有一银盾,上镌唐瑛敬赠字样,颇有人以为唐女士特别客气,自己向自己送礼也。以询宇九,则谓据最近统计,上海共有男女八唐瑛,此为女性中之另一唐瑛,久慕老牌唐瑛之名,而对云裳表示好感,故以银盾为赠,并亲致之于老牌唐瑛之府上云。

    杜宇合作 但杜宇君来访小鹣,谓上海影戏公司愿与云裳合作,云裳每有新装束出,可由上海摄为影片,映之银幕,其足以引起社会之注意,自不待言,他日银灯影里,可常见云裳花园锦簇之新妆矣。杜宇并主张与云裳连合举行一艳装舞会或乔装舞会于大华饭店,一旦成为事实,则轰动沪渎,又可知也。

    名妇人之光顾 张啸林夫人、杜月笙夫人、范回春夫人、王茂亭夫人,皆上海名妇人也,日者光顾云裳,参观一切新装束,颇加称许。时唐瑛、陆小曼二女士适在公司中,因亲出招待,各订购一衣而去。他日苟有人见诸夫人新妆灿灿,现身于交际场中者,须知为云裳出品也。

    云裳之新计画 云裳所制衣,不止舞衣与参与一切宴会、音乐会等之装束,今后更将致力于家常服用之衣,旗衫短衫与长短半臂等,无不具备。所选色彩与花样,务极精美,较之自赴绸缎庄洋货肆自选衣料踌躇莫决者,其难易不可以道里计矣。

    商略嫁时衣 唐瑛女士嫁期,经《晶报》宣布后,愚即调之女士,女士坚谓非是,张子景秋云在重阳左右,女士亦否认。愚曰:“已凉天气未寒时,是真大好时光也。”女士谓终必令君等知之,今不必问。时小鹣在侧,即与商略嫁衣,他日衣成,斯诚小鹣之心血结晶品矣。

    不懂事之董事 开幕后三日,曾开一股东会于花园咖啡店,推定董事,唐瑛女士兼二职,除任董事外,又与徐志摩君同任常务董事,与陆小曼女士同任特别顾问。宋春舫君任董事长,谭雅声夫人则以董事而兼艺术顾问。愚与陈子小蝶,亦被推为董事,固辞不获,顾愚实不懂事,书无以董其事也。艺术顾问凡十余人,胡适之博士、郑毓秀博士均与其列云。

    (1927年8月15日 第263期)

    巴黎的蜡语

    巴黎是法兰西的花都,是全世界有名数一数二的大都会,不论什么大小百事,往往是巴黎开风气之先,然后流行于全世界。那流行之速,比了流行病的传染,更为厉害。最近流行的一种顽意儿,便是在信函封口的蜡上,以颜色的各别,而表示出种种意思来,目前已流行到欧罗巴洲全土,尤其是拉丁族的各国,因为那边实是浪漫思想的产地,对于这种新奇有趣的顽意,当然是欢喜奉行的。据说南美洲各国,现在也步着巴黎的后尘,争用蜡语,而先前男女间的将花朵表意,将手帕表意,将邮票表意,都已不时髦了。

    考信口封蜡表示意思的这回事,实在还创始于一世纪以前,英国大诗人名作《唐琼篇》(按即今日美国华纳影片公司摄成影片的《美人心》)中,曾说有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和泪和墨的写了一封诀别的信,给伊所爱的情人,那信上封口的蜡非常精美,而嫣红作玛瑙色的,伊用这玛瑙色的蜡,定有一种隐秘的意思,暗寓在内,伊的情人,定然一望而知的。如今巴黎所流行的蜡语,花样可多了,如宣告婚姻,用白蜡;通知丧葬或旁的悲哀消息,用黑蜡;紫罗兰色蜡表示悼惜;眀色蜡表示烦恼或不快之感;栗色蜡用在设宴宴客的请柬上,最为适当;浅红色的蜡,专供得意情场的情人之用;要是单恋而得不到对方情爱的,那就用黄色蜡了;绿色蜡表示希望;浅绿色蜡表示责备;蔚蓝色蜡表示有恒心,永久不变;女郎彼此通信,须用玫瑰红色的蜡,以表示花好人好;灰色蜡表示纯粹的友谊,并不搀杂情爱在内;至于营业上往来的信件,须用朱红色,因为这触目的色彩中,仿佛高喊着“金钱金钱”呢。

    上海是小巴黎,凡事都喜欧化,在下今天将巴黎流行的蜡语介绍过来,上海的士女,也许要学着顽顽么,请邮差先生给我留意一下罢。

    (1927年8月18日 第264期)

    海军青年会席上

    吾国太平洋会议代表余日章、顾子仁二君自檀香山归,月之十七日,东路前敌政调部李公朴君设午宴于海军青年会,为之洗尘。李君以愚为“吃饭之花”也,特过吾庐,嘱为陪客,愚食指大动,欣然命驾,准十二时到,竟获冠军。生平参与宴会、未有如此次之分秒无误者。

    余日章、顾子仁二君以十二时半到,态度从容,绝无风尘之色。所请陪客,如袁履登、赵晋卿、刘湛恩、徐可隍、锺可讬、李启藩、张小楼诸君与余日章夫人、刘湛恩夫人、丁淑静女士等,皆负一时物望者,诚如主人所谓今日所请之客,皆为有资格之客也。惟愚忝陪末座,不敢谓有资格耳。

    宴堂设于楼头之一室,爽垲可喜,宴席拼作门形,右男而左女,都三十余人。刘湛恩博士与其夫人适遥遥相对,不爽累黍,李公朴君谓为牛郎织女,愚笑曰:“然则君等皆鹊矣。”盖刘博士夫妇之间,为主席与诸席上之客,不啻一鹊桥也。刘博士与愚骈坐,因欲易座,愚谢之曰:“吾非牛郎,乃羊狼耳”,(按愚生肖属羊)闻者皆笑。

    入席之前,袁履登君与愚谈商界状况,皆极中肯,并言挽近人心不古,为人作保之危险。愚曰:“君有声商界,且以热心著,为人作保之事,度必甚多也。”袁君曰:“然,吾殊不之措意,否则且慄慄自危,无片刻安。顾吾以真心待人,甚望人之亦以良心待吾耳。”刘湛恩博士则与愚纵谈教育,博士曩尝留学美国之古伦比大学,固于此道三折肱者,据云近方致力于公民教育与职业教育,今日欲救中国,非此二者不可。愚问近亦有新著作否,博士曰:“关于公民教育者,已编有专书与小册子数种。小说一道,亦认为宣传上必要之品,盖危言正论,不若小说入人之深,颇愿君之有以助吾也。”愚逊谢。

    余日章博士、顾子仁君与主人皆有演说。余博士论点为列强注意中国大局,与希望列强勿干涉中国,则中国之统一,必可在最短期间实现云云。顾君论点,为美国对华舆论之不佳,以宁案发生时为尤甚,而在华教士之报告,尤为彼邦人士所注意,并略述其工作之经过,娓娓动听。主人李公朴有两度发言,时发庄论,时作谐语,令人倾听不倦。而介绍阖席宾客时,于姓名事业外,附加以装点,累累如贯珠,尤难能也。

    愚问余日章博士:“东半球之日,在西半球为夜,君在檀香山,亦觉之否?”曰:“微有所觉,初至檀香山时,日间每觉困倦,而一至夜中,反觉精神勃发者,盖即由于日夜倒置之故。迨数日后,始感习惯而无所觉矣。”博士复备言檀香山风景之美,人处其间,如入画图。赵晋卿君因语愚:“君操劳过度,何不作远游?檀香山与新大陆,皆不可不游者。”愚曰:“久有此志,惟机会难得耳。”

    饮食谈笑,有三小时之久,始各起谢主人而散。是日《新闻报》之顾执中君亦在座,度必能记其荦荦大者,以贶吾读者也。

    (1927年8月21日 第265期)

    泳会再来记

    沙发昆仲好客而喜泳,前曾招邀新嘉坡诸健儿一度作泳会,愚已秉笔而为之记。中秋后四日,吾友俞子英君忽以电来,谓前次之会乐甚,沙发主人余兴未尽,今日复集朋好共泳,嘱奉邀一叙,君其勿却。愚以俞君意至殷渥,却之不恭,因驱车赴会,而前度刘郎今又来矣。

    愚到会少迟,嘉宾已云集于游泳池畔,裙屐之盛,尤胜于昔,而女宾尤多于男宾,新妆灿灿,五色纷披,令人如入锦绣谷也。愚所识者,有谭雅声君伉俪、王茂亭君伉俪、吕斗南君伉俪,其他嘉宾,有杜月笙夫人、毛剑佩女士、施肇基公使之女公子、故夏瑞芳先生之公子鹏君与其夫人、故徐又铮将军之如夫人等,凡数十。座中复值旧同学方子卫君,共话旧事以为乐。君为椒伯先生令子,游美专攻无线电学,归任吴淞无线电局局长,闻近将再赴新大陆,出席华盛顿万国无线电会议。愚虽未至天涯沦落,而亦颇有同学少年多不贱之慨焉。是日茗点特丰,客皆饱饫,其中奶油蛋糕一品,尤腴美如塞上酥,盖大华饭店特制者。时则沙发昆仲与其朋好七八人方枵腹泳于池中,拍浮如羣鸭,旋五六人登泻板,手足连结,鱼贯泻入水中,状至滑稽,观者皆轰笑。已而七八人共扶一桌面,浮水相歌呼,对岸忽有声轰然作,继以银光一瞥,则有摄影师方以镁光摄影也。

    天将入暮,环池羣灯齐明,灯光人影,尽入水中,倩妙如活绣。游泳既罢,俞子英君与王茂亭君同请徐如夫人撅笛,羣鼓掌和之,遂撅昆曲《佳期》、《思凡》各一阕,抑扬宛转,沨沨移人。惜此游泳之池,非汪洋比,否则,会有蚊龙出水听也。徐如夫人本出曲中,原名“小金钢钻”,艳慧双绝。又铮将军宠之专房,前岁既拜考察欧美实业专使之命,即挈以偕行,旋举一女于巴黎,将军益爱之。既归国,北上遇害,夫人哭之恸。今虽以家庭纠葛,与徐氏绝,而平日淡妆素服,不事华饰,说者谓夫人不忘旧情,犹为将军持服也。将军在沪时,酷嗜昆曲,夫人亦从学,故能曲多折,兼擅欧西名曲。据王茂亭君语愚,前度之会中,夫人尝自按悲婀娜,歌比独芬氏《月夜之曲》,西宾咸为鼓掌叫绝,亦可知其深得此中三昧矣。

    曲罢,共以车赴园之前门,入跳舞厅。沙发君出本报于衣中,谬誉愚前作《名园观泳记》之美,盖已由俞子英君译示,故知之。愚不能文,惟逊谢而已。已而摄影,女多坐而男多立,谭雅声君本与其夫人骈坐,此际忽起坐隐立于后,夫人屡招之,不应,厥状似颇羞涩者,亦佳话也。摄影毕,继以电影,愚以老友庞亦鹏画师招饮,因匆促先行。想电影之后,当有余兴,颇以不及见为憾耳。

    (1927年8月24日 第266期)

    艺苑花絮录

    陈栩园将嫁女 天虚我生陈栩园先生之女公子翠娜女士,于中秋后三日,文定于故浙督汤蛰仙先生之文孙某君,郎才,女亦才,允为佳偶,出阁之期,已定夏历十月二十四日,十月先开岭上梅,大可作合卺诗料也。其介弟次蝶君,则已文定前沪道刘襄孙先生之犹女某女士,将先一月结婚。但愿九华帐里,勿高唱黄天霸,吓煞新娘娘耳,而栩老向平愿了,亦可谓天不虚我生矣。

    邵洵美已得子 剑桥归来之文学家邵洵美君,结褵一年,于中秋后三日得子矣。一日,愚与老友小鹣,饭于其家,夫人佩玉女士出见,婉娈可喜,而腹彭亭,如五石瓠,知吃红蛋之期,政不在远。饭罢,洵美潜出一纸相示,上有铅笔书曰:“保我们生一个好儿子”,下署佩玉、洵美名,而字妙簪花,赫然夫人手笔也。日者愚于云裳公司见洵美,洵美喜溢眉宇,曰:“吾望子久,今果得子矣。”愚亟与道贺,问夫人安否,洵曰安,吾夫妇已为此子题一名,曰“麳”,为字书所无,盖佩玉、洵美之合壁耳。言次,喜跃而去,“麳”之乾爷,已内定云裳要人张景秋君,即日自打图样,制一白漆小摇床,作兔形,其他衾枕被褥,皆以彩绸制,精绘一兔二兔三兔不等,以乾儿子属兔也。此床已于三朝送至邵府,二乾亲家见之大悦。

    张织云万里探夫 中秋后五日,电影明星张织云女士与其藁砧唐季珊君,设宴大华饭店,折柬见邀,柬上署名,不“织云”而曰“唐张氏”,窃以为异也。据织云语愚,自春间遄赴澳门侍姑以来,倏已数月,颇得乡居清闲之乐。八月初,偶撄小疾,就治香江,忽苦忆沪壖不置,因匆促买棹作沪行,以急电报老姑,所携惟一婢耳。一日凌晨抵沪,知季珊方寓东亚旅社,因驱车往东亚,排闼入视则季方高卧,撼之久久,始醒,摩挲倦眼,疑为梦境,盖不意吾之突如其来,乃类飞将军从天而降也。愚笑曰:“君之所为,大可作一幕影戏观。”云笑,季亦笑。

    杨耐梅千金鬻曲 电影明星杨耐梅女士,于明星之《良心复活》片中歌乳娘曲,于中华第一之《花国大总统》片中歌寒夜曲,凄厉悱恻,如鹤唳鹃啼,以是蜚声江国,几掩其电影之名。百代公司经理张长福君震其名,特以千金为赠,请以乳娘、寒夜二曲,收入百代唱片中,耐梅情不能却,爰于中秋后二日驾临徐家汇百代总厂收音,操弦奏乐者,仍为卜万苍、汤杰、龚稼农三君,他日片成,度必能鴘汗僵走一世也。

    (1927年9月21日 第275期)

    记李唐之婚

    月之一日,同学李祖法兄与唐棣华(瑛)女士结褵于苏州路之天安堂,此十年来交际社会中之一枝好花,于是乎有主矣。是日午后四时,嫩晴初放,阳光隐现云幕中,如新妇窥人,愚与方子卫、黄梅生二兄,驱车同赴南洋路唐宅道贺,门次高树松柏牌坊,苍翠欲滴。入客座,见四壁皆列花篮,粉红骇绿,浓芬袭人。唐乃安先生出而款接,槃谈甚乐,棣华女士则方在楼头理新妆,其所御粉霞兜纱,委地可二丈余,闻系女士手制者。阅半时许,闻嘤嘤啜泣声,自楼而下,盈盈入客室,愚起而称贺,含泪道谢,旋应梅生兄请,入园摄一影,睫上尚莹然有泪珠也。礼服以软缎制,作粉霞色,缀以白罗之边,银色之花,衬以女士琼花璧月之姿,益端丽如天人矣。摄影迄,始登车行,车走轻雷,遂别其二十余年息息相依之母家而去,车止于静安寺路光艺照相馆门外,新郎已俟于门,因相将入内,愚与新郎握手道贺,流目及于男傧相,似曾相识,而其人已展手相迓,愚乃恍然省忆,盖即妇女慰劳会表演《少奶奶扇子》中刘伯英一角之郭德华君也。问其髭安往,曰因今日承乏傧相而牺牲矣。平昔颇喜蓄髭,顾每任一度傧相,辄作一度牺牲,正不知伊于胡底也,因相举拊掌。女傧相钟慧春女士,为新娘闺友,映丽似西方美人。司纱者一幼童,司花者一少女,皆眉目如画,玲珑可爱。初六人骈立,合摄一影,继则新郎新娘摄一影,新郎颇矜持,凛若冰霜,逗之笑,微粲而已。摄影既毕,遂络绎赴天安堂,戾堂适五时许,堂中观礼士女,阗噎都满,祖贤、祖范、祖武、祖勋诸兄,为新郎昆仲,招待甚忙,新娘之兄腴庐君与表兄张培德君,亦奔走其间。来宾中愚所识者,有胡适之博士,徐志摩、陆小曼伉俪,吴德生、张景秋、张宇九、江小鹣、朱少屏、席德钧、郑曼陀诸君,后来者尚续续不已,俱不得座,颇以堂小为憾也。圣坛之上,悬一花钟,坛左右亦缀花甚多,庄严中别饶丽致。已而琴声徐作,抑扬抗坠,如聆仙乐,司花女前导,继以女傧相,而唐乃安先生遂与新娘联臂款步而入,司纱之幼童搴纱为殿,同至圣坛之前,新郎则与男傧相由别一门入,牧师读圣经,易约指,证婚如仪,全堂数百人,肃穆无声,如入无人之境。礼毕,欢声始纵,新郎新娘相携出堂,群以彩纸条彩纸屑掷之,一时如花雨漫天,缤纷而落,门外摄影师多人,争摄俪影以为乐。愚亦小立作壁上观,人丛中,值俞子英、王茂亭、吕斗南诸君,相与小谈,吕君介见一伟丈夫,御中山装,仪表甚整肃,则江县长也。卧谈之余,蔼然可亲,绝无官僚气习,吕君与有亲故,故今日偕来观礼耳。

    去天安堂,过宝德照相馆,梅生以所摄诸影,交令冲晒,期以即晚来观,遂迳往徐园,参与喜筵。礼堂矞皇富丽,得未曾有,四壁纷罗喜幛,触目皆作金红之色。祖贤、祖焘诸兄迓入内堂,共进茗点,已而客渐集,得晤陈霆锐、吴遵溎、郑希陶、黄宝善诸老友。未几,新郎新娘至,新郎易夜服,新娘则御银绿翠绮之袄,绣花红裙,每见识者,辄点首作浅笑。已而觌见两家家属,鞠躬为礼,李氏兄弟姊妹甚多,列队相见,观者咸为鼓掌。前任上海县长李祖夔君,为新郎之兄,亦列队焉。既入席,群众忽欢呼,则昆剧班中演《张仙送子》,由配角若干人,送一送子之纸偶来,吴遵溎兄强令新郎捧之而行,男女宾咸为绝倒,是夕昆剧班中有《梳妆》、《跪池》、《游园惊梦》诸名曲,颇得观者称许也。

    酒半酣,愚与子卫、梅生二兄复往西摩路一九五号参观新家庭,祖范兄导观诸室,客室、餐室、卧室、起居室,陈饰备极精美,明灯灿发,锦绮腾彩,令人如入天方夜谈中。器物多银制,应有尽有,奁目中有郑板桥墨竹中堂,大鹤山人杏花春雨立轴,潘雅声吹箫引凤立轴,黄山寿仕女立轴,蒲作英行书,高邕之七言对等数十幅,并宋黑均窑小盏与有清康熙、雍正诸名瓷,皆唐乃安先生平昔所藏之精品也。名人所贻书画,张之素壁者,有兼巢老人沈卫集句“云鬟照水和花重,娇眼如波入鬓流”联,俞希稷“银烛秋光唐华小睡,沈香春色赵燕新妆”联,皆雅丽可诵。江小鹣花卉油画,以黄金为地,尤见富丽,新郎女弟颂之女士手绘仕女,亦精妙,上款署“祖法十二哥”,可见陇西昆仲之多矣。老友洪深与同学叶贡山、蒋君毅二兄亦来观赏,相与称美不置。是日李云书先生与夫人皆病,新夫妇亟往省视,及十时许始返。男女宾来者益众,佥议闹房,愚渐感困倦,因与子卫、梅生偕返,而楼头欢笑之声,方自绮窗绣幰间轻逗而出也。

    (1927年10月3日 第279期)

    耐梅拜师记

    月杪,愚于一日间得两请柬,发之,则署名者一韩云珍,一杨耐梅也。日期则一为十月一日,一为十月二日。一日之夕,愚因参与徐园李唐婚宴,致未克赴韩娘之约,良用歉然。二日为星期日,休沐多暇,参观法公园之儿童玩具展览会。傍晚,遂顺道往杜美路明星影片公司,其地旧为万花宫,广袤数十亩,林木葱茏,清幽可喜。既至,过卜万苍导演室,闻弦管咿呀声,推扉视之,则耐梅方试歌也。相与握手寒暄,扣其所以邀宴之故,曰:“吾于银幕工作外,将殚心习京剧,今日特拜欧阳予倩先生为师耳。”愚曰:“名师出高徒、可预为君贺。”时卜君与任矜苹、朱痴萍君俱在侧,一室欢腾。已而周剑云兄来,导观各部,设备极周至,而摄影场之宏深高大,尤足惊人。登楼,复至洪深、郑正秋二导演室,接坐倾谈。

    即八时许,欧阳君至,耐梅盈盈下拜,执弟子礼甚恭。继即肃以入席,席凡三,多明星同人,愚与予倩、石川、正秋、剑云、矜苹、毅华、耐梅诸君同席,谈笑甚乐。予倩谓平日本不愿多收弟子,推此次耐梅就学之意甚挚,故乐为指导。耐梅赋性聪颖,必能深造,其已能歌者,有《苏三起解》、《虹霓关》二剧,《贵妃醉酒》亦不可不学,藉以练习身段,一俟重要之旧剧学成,然后进而编演新剧本,前途正未可限量云。合座称善。

    愚等皆不能酒,多进汽水,而邻桌之林祝三、卜万苍、宋痴萍三君与赵静霞女士则皆善饮,称四大金刚,不一刻钟,已罄白兰地三樽。洪深君在座,见之咋舌,走相告曰,二瓶尽矣。须臾,又来报曰四瓶矣,五瓶矣,震惊之余,竟逃席而去。卜、宋二君,渐有醉意,醉语蝉嫣不绝。卜君先作玉山颓,呕吐狼藉,赵女士继之,称愚为周世勋,称毅华为严独鹤,四座哗笑。宋君尚强支其身,逢人敬酒,并与愚作深谈,力言编辑大报附张之苦,语多中肯,殊不类醉语也。林君饮虽多,而仍未醉,洋洋如平时,不愧酒场骁将。

    及十时许,愚兴辞而行,耐梅以车相送。时卜君尚未醒,因拟先送宋、赵二醉人归。林君力抱赵女士下楼,相将登车,李莳苑女士偕行,而宋君已先在车中,扶赵女士坐,作醉语,颇可多噱。司车者除二醉人外,巨川、矜苹、祝三、莳苑、耐梅并愚共八人,益以一车夫一仆从,计十人之多,车巨殊不觉挤。至新北门,愚先称谢而下,闻赵女士居小世界附近,将送至其家云。

    (1927年10月6日 第280期)

    百星偿愿记

    生平有数愿,愿花长好,月长圆,人不必长寿,愿长能不病,钱不必长多,愿长得无缺,而愿外之愿,则愿长为忙中之闲人,长看好影戏而已。愚于影戏有特嗜,每星期必观三四片,习以为常,于银幕之上,见世界之大,亦弥足以旷心而怡神也。近数年来,海上影业极发达,欧美名片,络绎而来,出映于诸大影戏院,如《儿女英雄》、《赖婚》、《乱世孤雏》、《巴黎一妇人》、《罗宾汉》、《三剑客》、《风流寡妇》、《战地之花》、《淘金记》、《美人心》等,皆能予吾人以极深刻之印象,历久而不能忘者。愚为影迷,最留意于影界消息,佳片来时,每快先睹。去岁秋仲,夏令配克大戏院以重金租得美国名导演西席地密尔杰作《伏尔加舟子》(The Volga Boat-man)译其名为《党人魂》。试演之日,老友世勋,尝函约往观,愚以得函稍迟,失之交臂,及公映后,荏苒三日,又以别有要务,未克戾观。

    一日为星期六日,拟往观矣,而老友朱子穰丞,复招观辛酉学社之四独幕剧,因舍彼而就此,盖知《党人魂》之映演,当有数日,过此且将移映于爱普庐,固无所用其急急也。不意是日有红白俄人在院滋闹,有妨治安,翌日即为工部局谕禁,而愚之与《党人魂》遂如参之与商,不复能相见矣。朋好中如独鹤、矜苹诸子,知愚之未见《党人魂》也,每见愚,必力绳此片之美,舌底澜翻,滔滔不绝。愚自命影迷,而独未得一观《党人魂》,亦正如二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矣,每一念及,辄呼负负不置。半稔以还,每晤爱普庐经理柯西尼君,恒以能否再演为问,柯君掉头太息,谓为无望,愚亦以为永永无望矣。

    讵月之五日,忽得黎锦晖、黎明晖、沈彬翰三君来,约于翌晨十时,赴百星大戏院观《党人魂》试片,并设宴相款,是晚喜而不寐。黎明即起,及九时半,亟驱车赴约,中心跃跃然,几于上抵喉际,突吭而出,盖深恐到院时逾时,不能窥全豹也。及至,则尚未开映,黎锦晖、蔡仁抱、杨九寰诸君招待甚殷,包天笑、沈骏声二君,欲愚口译片中说明,因相与骈坐。及十时半,而吾一年来寤寐系之《党人魂》,遂涌现于银幕之上,综观其布景、情节、表演三大要件,无一不臻最上乘,西席地密尔氏杰作虽多,自以此片为翘楚,佐以俄罗斯乐工歌《伏尔加舟子》一曲,益觉其沉郁苍凉,得未尝有。据黎明晖女士语愚,渠已三观此片,犹觉津津有味云,亦可见此片之价值矣。闻百星购取此片映演权,计值四千二百万金,地点限长江一带,期限为三年云。观毕,黎氏父女邀至楼下与宴,醉酒饱德之余,归而记此,夙愿既偿,喜心翻倒矣。

    (1927年10月12日 第282期)

    虞山星辉记

    大江以南,水软山温,名胜之区特多,虞山其一也。年来每值春秋佳日,辄招邀朋侣,啸傲山水间,而游踪所及,多在吴阊梁溪,或西子湖畔,未尝一至虞山,揽剑门之胜,滋以为憾。前岁张珍侯兄、尝一度游虞山,归而力绳其美,谓于杭苏之外,别具一格,不可不一游其地。今岁春,颇思担囊往游,而以兵戈扰攘,废然而止,惟有于好天良夜,高枕作卧游而已。

    月之七日,吾友陆洁与万籁天君,因为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新月“意中人”,特作虞山之行,盖将藉甘末拉之力,摄取其明山媚水,以作背景也。同行者有女主角黎明晖女士,与孙敏、裘逸苇、朱俊侯诸君。当此秋高气爽之际,游兴咸味勃发。是晨以八时五十分车行,至昆山,乃舍车而舟、首塗赴虞,及四时以后,彼美秀而文之虞山,遂以靓妆而与此银幕众星相见矣。明晖久居海上,鲜得出游,此时见好景当前,乐极为之欢呼。是夕下榻虞山旅社,扑去征尘,翌日黎明,万、裘诸君出面相地,得胜地一角,颇具水木明瑟之致。因亟妇,导全体演员往摄小幕,一日而毕事,薄暮始归,麕集旅社中,进餐互劳。夜半后,大雨倾盆,万、陆诸君咸为焦虑,幸天明即止,渐有晴意。于是以七时出发、雇得山舆三,一以坐明晖,二以畀道具杂物,经剑门及海藏三峯二寺,步行山道间,凡四十余里,沿途风景如画,恍在黄山谷手卷中行,心目俱豁。陆洁平日恂恂,若不胜步,而是日虎虎有生气,竟抠衣登剑门绝顶,效孙登作长啸,四山为应,乐极,初不觉倦,比下山,始觉双骽俱软,如贯铜丝矣。山中人有卖绿毛龟者、毛色翠绿如凝苔,厚积背壳,厥状绝美。其佳者,索值八元至十元。陆洁初欲购取其一,用为纪念,顾终以其为值过昂,不愿解囊也。

    第三日九时出发,将摄大幕民众戏,不意大雨骤集,雨大如拳,扑舆顶,竟至渗漏。明晖蜷缩舆中,狼狈如落汤鸡。行数里,天乃放晴,而酷热如盛暑,殊不类重阳以后天气也。入晚八时许,又作阵雨,诸君跋脚坐窗下,以听雨为乐。未几,雨止月现,月色甚明,天气亦有凉意,知明日必不再雨,可摄大幕民众戏矣。翌晨即为双十佳节、得当地一查先生者助,代雇民众百余人,从事摄影,此为在虞最后之一日,人人奋发,某君谓今日双十节,例得休假,惟我辈有如前敌将士,正在火线上作战,不能与后方比也。众皆深韪其言。是日竣事后,劳顿已极,明晖颇念其爸爸,归心如箭。此一宵过后,遂不得不与此美秀而文之虞山道别矣。

    (1927年10月15日 第283期)

    海外奇谈

    鬼之有无,为一不易解决之问题。吾国新派人物,群倡无鬼之论,辟之不遗余力,而西方人士。则颇有研究之者。创造大侦探福尔摩斯之英国大小说家柯南道尔氏,尝著为专书论列其事,是可见鬼之为物,确有研究之价值也。

    比者英国甘白惠城丹麦希尔站一巨厦中,忽尔闹鬼,纷传一时。居此巨厦中者,为二妇人与一六龄之幼女,佥矢言确见一鬼穿越厅事,而入于诸室,鬼影了了,赫然在眼。据一妇言,则一夕不特见此鬼,并觉其来亲己额,时已登床就寝,而鬼乃立于床畔,俯身相就,厥状若甚亲昵者,其瘦靥之上,且辗然作微笑。亲额之后,即飘然向门而隐,不知所之矣。妇又语人曰:“于虽见鬼,而中心一无所惧,因此鬼状绝温仁,初无恶意也。已而吾踊起于床,将从之出,顾见室门仍严扃,钥仍安然在钥孔中,与宵来就寝时同也。”

    二妇奇其事,即举以报告当地灵魂学会会长史比亚氏,而由一善于招鬼之卫尔区牧师至此巨厦中,使法以见鬼。作卫牧师之向导者为一红种人,厥名长虹。长虹生有异禀,目能见鬼。据云鬼为老人,即此巨厦之故主,名乔治戴佛南,七十年前,主有此屋,今兹一灵不沫,徒为藏书室中一写字台故。因此写字台中有一秘密之屉,内藏重要文件,足以证明其一部份之产业,须归其犹女承袭者。今因欲觅此文件,故幽灵常来耳。

    据二妇人言,彼等初得此屋时,屋中固有家具,而藏书室之门后,确有一写字台在。今则藏书室已易为寝室,而写字台亦久已斥售矣。维时卫牧师与长虹已召鬼至,据此以语鬼,鬼默然而去,后遂不复至云。今灵魂学会中同人,方在检查当时之户口册中,有无乔治戴佛南之户名,并欲知其是否为此巨厦之故主。脱此事而确,则有鬼之说,又将轰动一时矣。

    (1927年10月18日 第284期)

    蝶婚小志

    双十节后十日,陈栩园丈为其仲子次蝶授室,所娶为杭州刘衍甫先生之女公子,工书守礼,类极端庄。贺客大多为文艺界人,礼品以书画翰轴为多,小鹣之双蝶嬉春,瘦铁、伯翔、雪泥之山水,俱为精品。结婚仪式,半从杭俗,但易跪拜为鞠躬,女引传赞,其声调乃如王瑶卿之念白,呖呖流啭,诸宾为之鼓掌,盖沪上所罕闻也。

    越两日,为星期六。同人公宴新娘于沧州旅馆之跳舞厅。分曹射覆,隔座送钩,备极欢笑。席散后,群赴新房谑笑,拈阉表演。如张光字之跳加官、愚之捉迷藏、江小鹣之矮步舞、丁慕琴之伏地牛饮、郑曼陀之贵醉酒,俱引人大噱,而新娘亦为粲齿展笑,各得桂花糖与小玩具,尽欢而散,时已鱼更三跃矣。栩园丈诗弟子甚多,而赠诗惟翠娜女士一人。小序云:宝弟结婚、假座于新惠中。予以病,在舍不克往贺,为诗以促归房。诗云:“几度催妆费隽才,妆成犹是傍妆台。天孙莫与姬娥似,不到黄昏不肯来。未容平视笑刘桢,雾觳冰绡掩映成。多恐衣香吹隔座,两行环佩列银屏。绕坛花海杂鸣琴,珍重柔情海样深。梦里爱神清似玉,挽弓来射美人心。画舫记逢红雨路,翠楼分占绿杨城。双心近日知何似,百缘银讴铸小名。粉衣香绣满华堂,立地铜奴腻烛黄。却笑红闺痴阿姊,强扶银管替催妆。”或谓“双心近日”云云,翠娜不啻夫子自道。盖其于归之吉,即在乃弟蜜月满时也。但栩园丈以屡屡劳动亲友,至形歉娩,拟从杭俗,概不发柬,惟送催妆诗,则当装裱成册,用为嫁奁,其它礼品,均却谢云。为语同人,幸毋惜墨如金,而一字一珠,实为道韫所嗜,翰墨一奁,实为文艺界留一佳话矣。

    (1927年10月27日 第287期)

    曼华小志

    曼华者,谓名媛陆小曼女士与唐棣华(瑛)女士也。日前晤两女士,得谂近况,有可记者,因并志之。

    二十五日午后,自卡尔登观《美女如云》新片出,将赴雪园参加云裳公司董事会茶会。忽见一姝行于前,背影婀娜,似曾相识。而姝已瞥见愚,遽展笑相招呼,则赫然唐瑛女士也。问得毋往雪园,应曰然,因偕行。愚曰:“此次蜜月旅行,曾至北京否?”曰:“否,但小住大连与青岛而已,兼旬未见,君相吾貌,亦较丰腴乎?”愚笑曰:“丰腴多矣,想见蜜月中于飞之乐。”女士嫣然无语。愚又进而问旅中情形。曰:“此行以神户丸往,以大连丸归。两舟并皆闳丽,而以大连丸为胜,坐之良适。游迹所及,则于大连、青岛外,有尝一至旅顺。于风景言,端推大连。所居逆旅,为日人所设,幽雅绝伦,门临碧海,风帆沙鸥,皆可入画焉。”愚曰:“女士此游,似皆作舟行,亦尝以车否?”女士曰:“尝一度登南满铁道之火车,路政之佳,得未曾有。为头等车中,别无乘客,稍苦寂寞而。”愚笑曰:“女士有侍从武官在,硅步不离,岂复有寂寞之苦哉?”女士笑而不答。是日与会者有谈甘翠女士宋春舫、徐志摩、张禹九、江小鹣、张学文、陈小蝶诸子,相与调诙,女士不以为忤。已而讨论及于称呼问题,多以称呼太太为不便。女士笑顾愚曰:“顷在街中见君,曾两呼周先生,而君不吾应,何也?”愚曰:“无他。徒以呼唐小姐则不称,呼李太太则不惯耳。”女士曰:“然则仍唐小姐呼吾可以。”众皆不谓然,大约两称将并用云。

    是夕,与小鹣、小蝶饭于志摩家,肴核俱自制,腴美可口。久不见小曼女士矣,容姿似少清癯,盖以体弱,当为二竖所侵也。女士不善饭,独嗜米詞,和以菌油,食之而甘,愚与鹣、蝶,亦各尽一小瓯。坐有翁端午君,为昆剧中名旦,兼擅推拿之术。女士每病发,辄就治焉。餐罢,小鹣就壁间出以油画巨幅相示,则女士画像也,而目宛然,栩栩欲活,虽未完工,神形已颇逼肖。连日方在赶画中,闻将作天马展览会出品云。已而唐瑛女士来,盖践小曼之约,谈天马会表演剧艺事,拟于小曼、小鹣、梅生合串贩马记。小鹣请小蝶亦加入,或将一串剧中之县官,于红氍毹上,现宰官身焉。小曼意独未餍,坚嬲棣华合串昆剧《游园惊梦》,曼生而华旦,脱成事实,诚可谓珠联璧合矣。居顷之,俞振飞君至,为小曼、小鹣说《贩马记》,唱白均婉转动听。二小得此名师,造诣可知。闻袁抱存、丁慕琴二兄,亦将表演京剧,同襄盛举。他日天马会开,人才荟萃,度必有以餍吾人之观听也。

    (1927年10月30日 第288期)

    吃看并记

    吾家楼窗外有广场,凌晨即闻角声鸣鸣作,而一二三之声、即继之以起,盖有军士在此作早操也。愚每闻此一二三之口号,辄连想及于四五六,四五六者,吾友杨清馨、顾苍生二君与党部诸君子合组之一食品公司也。其地在南京路抛球场与昼锦里之间,正为吃喝衣着荟萃之所,四五六崛起其间,以维扬名点、川中佳肴为号召,大足使贪吃贪喝之上海人食指大动,而趋之者若鹜焉。

    月之二十有九日,为开幕之日。先一日折柬见邀,因欣然往,门首燃黄色花灯一串,凌风招展,似罄折以迎客者。两玻窗中,陈果品数串,双橘半绽、露其实、位置亦复不俗、彷佛名画师之静物写生画也。入门见玻案藤椅,洁无缕尘,与墙壁之纸,色泽相称。中央有梯,以达楼心,梯之阑,亦有特别装点,如嵌以绝巨之骰子,谛视之,则四五六也。楼头有革制雅座,坐之滋适合。每一几上,陈调味之器,与插花之瓶。瓶中黄菊一枝,姹娅欲笑。环顾四座,颇富美感,脱肆中司事与奔走伺应之侍者,亦一一易以女性者,则此四五六美具杂并,可谓美的食品店矣。清馨命侍者以点心来,已而热气蓬勃之甜咸包子,已毕呈于前。时愚方饱食,浅尝即止。其食品单中,罗列点心十余类,都一百种。中如翡翠烧卖、蝴蝶棕子、蚌媪汤包、螺丝馒头等,皆新颖可喜,殊足使老饕见之垂涎焉。据清馨言,其三层楼上,拟再自出心裁,加以布置,四壁绘壁画,全用图案。丛花之间,缀以金乌,乌喙衔一玉钩,钩上悬名画一帧。四壁上悬十余画,皆精选者。所陈几案,悉特制,极娇小玲珑之致。此室专供设宴宴客之用,度必为一般雅人所乐闻也。(惟何日始能布置就绪、则尚未定)。座有名画师唐吉生君,倾谈至乐,越一时许,始道谢兴辞而出。

    近日海上影戏院中,有两大名片,可令吾人过瘾者。一为卡尔登之《复活》,一则浩灵班之《茶花女》也。“复活”原著出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先生手,《茶花女》原著出法国文豪小仲马先生手,实为小说界两大名著,久已轰动世界。前此固已有人摄为影片,并尝映于海上,愚尝两度见之。此次之两片,则为一年来新摄之作。《复活》一片,得托尔斯泰公子伊尔亚伯爵指导一切,并任片中老哲学家一角,身价为之顿增。而伊尔亚托尔斯泰伯爵之状貌,尤绝肖乃父,弥足令人景仰也。(按明星公司之《良心复活》一片、亦即根据托氏说部而编制者)《茶花女》一片,得善演悲剧之瑞曼泰美琪饰茶花女,以一新进之小生饰亚猛,表演之佳,与前次南捷穆淮、范伦铁诺不相上下,而前后次序悉本原书,尤为难能可贵。惟茶花女临死一幕,少嫌草率,迥不如南捷穆淮之哀感动人耳。愚于影戏有特嗜,而于三日之间,得睹此两大名片,深自欣幸,是不可以不记。

    (1927年11月3日 第289期)

    天马会中的三位老友

    天马会的发起人中,多半是老友,而老友中的老友,要算是丁慕琴、江小鹣、杨清磬三位。这三位老友,又一个个十足的当得上俊人之称。目前当著天马会开展览会的当儿,且把他们三人分别说一下子。

    丁慕琴是我初入文艺界认识最早的一位老友,到如今已有十四五个年头了。他的大名是毛骨悚然的一个“悚”字,有人识不得,读作“束”字,他还是胡乱答应着。他生性和蔼,从没有疾言厉色,和在下一样算得是个好好先生。他年纪比我大四五岁,而娇小玲珑,活似一个香扇坠儿,可和李香君配得对,对付女性的本领特别大,所以女性都乐意接近他。他的秘密,我知道十之八九,在八九年前,我还荣任过他的西文情书秘书官咧。那时我们和钝根同在一起办《游戏杂志》、《礼拜六》,每天夕阳西下时,我们俩总一同去逛天马路,凡是走至南京路的,往往瞧见我们的影儿。他生平抱乐天主义,善于行乐。近几年来爱上了留声机片,打得一片火热,竟当做情人般看待。作画样样来得,可是不肯多画,朋友们的画债欠了不少,老是不肯还。这一把懒骨头,真使人奈何他不得。

    江小鹣是一个漂亮人物,大家都承认的了。十多年前,曾在春柳社露脸,串演过《巴黎茶花女》,这一张脸蛋子,可算得道地了。他单名一个新字,因此朋友们都唤他做“江新轮船”。前几年这江新轮船开到了法兰西去,大家都记挂得了不得。因为它的“面目可喜,语言有味”是值得使人记挂的。前年这轮船开回来,船头上忽然挂了黄色的流苏,倒也觉得有趣。新婚时许多人都劝他付之并剪,他却好似遗老爱辫子一般,老是不肯牺牲。如今在云裳公司中当艺术主任,外国人走过门前,在玻璃窗中看见他的羊鬚子,还当他是法兰西人咧。他作画最精油画,善于画像。最近给陆小曼女士所写的一幅,是他的得意之作。平日作小幅画,从前往往不署名,画一个小小骷髅,近来常署“小三”二字,倒像是王小二的老弟呢。性爱猫,也喜欢画猫,他所画的猫,我曾会见过好几幅,都跃然纸上像活的一样。

    杨清磬的为人,真和磬子一般的清脆,也是一般女性所乐于亲近的人物。他是湖州人,操着一口湖州白,说话时口若悬河,绘影绘声,听去一些而不讨厌。生性也爽直,肚子里有什么事,当这老朋友跟前,便倾筐倒箧而出,任是家庭中的不如意事,不足为外人道的,他也毫不隐瞒的诉说出来。他并不是狼虎会会员,而狼兄虎弟,没一个不欢迎他参与大嚼的。他作画也样样来得,图案画很有研究,在扬州时作品极多,足有一百余点,不幸被丘八光顾,全部毁坏,只剩了一幅,他至今很惋惜。精丝竹,能唱苏滩好几十种,有些还不是范少山他们唱得上口的,可惜此调不弹已久,大半忘怀了。最近和朋友们和开四五六食品公司,规画一切,十分辛劳,他所爱吃的蛼飜汤包,总该多吃几个罢。听说开幕以来,生涯不恶,我便祝颂他才通四海,利达三江。

    (1927年11月6日 第290期)

    天马一瞥记

    艺术为国民性之表现,亦即文化之中心集点,吾国艺术盛于唐宋,至清代而渐衰,近则国人习于争攘,已不知艺术为何物。以文物夙着之华国,而乃销沉至此,可叹也。日者得天马会第八届画展惠券,心花为发,盖吾人不见天马画展已一年,而伏处沪渎,又不得自然美为生活上之调剂,感觉上已不无枯索。八日晨九时,特驱车往观,以为时尚早,遂为观客登门之第一人。所遇画友,祗张辰伯君一人,归而略记所见如下。

    此届会场,在霞飞路尚贤堂,分洋画、国画、古画、摄影、雕刻五部。虽有数室,而地位仍觉局促。洋画作品,近年稍趋工致,如常玉之素描,以线见长,工力不易。庞亦鹏之《残菊》,色彩静美、能得其真态。张道藩之《憩》与《邵洵美肖像》,沉着工稳。丁暮琴之《迟暮》,有美立秋风中,落叶打窗,纨扇在地,写尽美人迟暮之悲。张辰伯出品,浑厚之气,充满画幅。愚颇喜其《雪姿》、《世幻》之作。《世幻》系自画像,白眼向天,寄慨深矣。杨清磬作品,色彩艳茂,粉画《绚烂之春》最为上选。水彩四幅,亦饶有柔媚之感。汪亚尘作品颇夥,《金鱼》一帧,栩栩欲活。王济远大幅《去世亭碑》,笔气殊雄壮,与江小鹣作品同列一室,一似英雄,一似美人,相映咸趣。小鹣所作画像,极描写之能事。全场画品趋重自然、可云走入正轨矣。

    国画、古画陈列楼上,计得一百五十余点,愚尤爱吴昌硕之杨柳,衬以淡月,幽逸可喜。吴杏芬诩毛花卉,与其公子吉生所作花鸟,并皆佳妙。冯超然之《梅花仕女》,美人与好花,兼得一“美”字。王亭之《达摩像》,张小楼之《赤松子黄石公》,钱化佛之《鱼乐图》,皆所激赏。山水以吴湖帆、钱瘦铁、陈小蝶为佳。吴之《夏山图》、钱之《黄山松云》、陈之丁卯作小幅、俱见工力。

    摄影都为前此所未有,初度罗致,已斐然可观。中如陈山山之《晓雾》、《飞鸟》,郎静山之《方春播萌》、《心在水晶城》,张珍侯之《唱晚》、《夕阳芦塘》,张光宇之《添薪》,黄梅生之《月下》,丁悚之《晓雾朝阳》,蔡仁抱之《鹅》,丁惠康之《怒号》,祁佛青之《夕晖》与陈万里风景诸作,丰富有画意,不阿凡俗。之数子者,实摄影的好画师也。闻清磬言,日本每年画展,以全国计,至少当有二百起,入会参观须纳一元或半元之券资。虽一士兵一贩夫,均以参观画展为有兴趣之事、盖举国上下咸视提倡艺术为急务,作家之劳力,报纸之鼓吹,资本家之拥护,出版物之丰富、多为吾人所未尝梦见云云。返顾吾国,又何如耶?窃顾有志之士,群起而提倡之焉。

    (1927年11月20日 第292期)

    车窘记

    先前老友张枕绿君,曾在我《半月》杂志中做过一篇文章,叫做《一妻一妾一汽车主义》,大致说上海人终年奔走、日夜忙着的,无非为的一妻一妾和一辆汽车,一朝得意,就实行这三大主义了。在下在三大主义中,只做到了最普通的第一项,第二三项,却都没有份儿,第二项原不敢希冀,第三项希冀而未得,于是乎发生车窘的事了。闲话少说,听我道来。一天早上,上牯岭路大东书局编译所去,由大世界搭十八路无轨电车到北泥城桥。上车之后,掏出十一个铜子给卖票人,卖票人收了钱,说一声慢慢叫,就到三等车中卖票去了。同时另有一位客人,也受了同样的待遇。我日常坐电车,原不时遇到这样的事,倒也不以为意。到了北泥城桥我下了车去,那另一位客人也下车去。不道车门口来了一个查票人,拦住去路,我们当然说票在卖票人处,预备走了,查票人却不依,高声问卖票人,票子如何,卖票人在三等车中一叠连声的答道:“没有没有,没有收他们的钱。”听他的声音,十分着实,竟派定了我们坐电车揩油的罪名,将他自己揩油的罪名,轻轻地移交过来了。那查票人竟相信卖票人是个不欺的君子,便放出一张十二分正经的面孔,硬要我们各出六个铜子补票。这时那客人怒了,我也怒了,料不到那卖票人可恶到这般地步,像这样揩了油不承认,以后还能坐电车么?当下那客人便说道:“出六个铜子不算什么,便出六十个六百个也愿意出,但那揩油的罪名却不愿意,这卖票的人可恶至极,非问问他不可。”查票人见我们俩不可欺,忙说好好,你们向他交涉去。于是那客人跳到三等车中,我也跟着上去了,客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那卖票人的领口,怒嚷道:“你到底收了我们的钱没有,你揩油尽管揩油,为什么如此不漂亮?”那卖票人是个麻子,一脸的麻粒,都涨红了,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这时旁边的客人见他情虚,都抱着不平,异口同声地说:“拉他下去,拉他下去。”这时查票人见事情要闹大了,便严词问卖票人道:“你到底收了钱没有?我要放他们下去了。”卖票人回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那客人才放了手,和我一同下车,彼此一笑而散。我自这回受窘以后,便得了一种教训:揩油本是恶德,我们不要助人揩油,以致自己吃亏。

    (1927年12月6日 第300期)

    天马剧艺会琐记

    海上诸名画师所组织之天马会,曩既各出其丹青妙作,供吾人之欣赏矣。兹复于月之六七日,表演剧艺于浩灵班大戏院,钲鼓镗鎝中,结束登场,居然如古人复生。愚与内子凤君得该会请柬,因躬与共盛,尽一夕之欢,归而记其琐屑,藉資谈助。愚于剧事为门外汉,故不敢评剧也。

    是夕无意间邂逅汪永康、吴连洲、吴天翁诸子,邀往大中楼,大嚼砂锅馄饨,袁抱存兄称之为西新楼畔第一家,绝非虚誉。饱饫后驱车赴会,而为时已略迟,凭柬上号码覓座,不可得,盖已为他人捷足先得矣。无已,就空座坐之,于后一排见小蝶夫妇,而栩园丈与次蝶夫妇则同在旁坐中,中间甬道,颇有盈盈水一间,脉脉不得语之概。

    时台上方演《宝莲灯》,杨清磬、张光宇等之《红霓关》,未获一观。清磬登台为第一次,以其平日之做一样像一样证之,则知是夕之丫环,必胜任愉快也。光宇已成老牌王伯党、荸荠之面,颇能装正经模样,不知此次之表演为如何耳。《宝莲灯》后,又有一灯,曰《七星灯》。天罡侍者本老作家,故演诸葛亮,自是佳妙。描摹孔明临死之状,颇为卖力。小蝶戏谓诸葛孔明一代人杰,其死时必瞑目安然而逝,如此死法,未免难为孔明矣,因相与拊掌。

    黄子梅生,与唐瑛女士之母夫人谭延闿氏之侄女公子等,同坐一厢,款谈甚洽。已而唐瑛女士亦来,御裘而不冠,貌较未嫁时为丰腴。愚与小语,易密司唐之称为马丹李,女士微笑而已。《七星灯》将终场,独鹤始至,予方他适,鹃巢始为鹤占,以有凤君在,鹤欲起让,愚坚拒。及《玉堂春》登场,始与骈坐,盖座椅较阔,两椅之间,易可勉强占一席地也。

    (1927年12月12日 第302号)

    颇可纪念的一天————十二月十八日

    暗暗的云,濛濛的雨,将这一个畅好的礼拜日生生蹂躏了,我从沉寂的心坎上,勉强的打起兴致来。早上九点半钟,冒雨出门,先决定了两件事:(一)上尚贤堂参加海粟画展。(二)访问袁抱存兄。不道赶到尚贤堂,却见铁将军把门,才记起参观时间是在下午,这一次我可白跑了。当下便转往袁宅,闲谈了一会,瞧抱兄笔酣墨饱,写了几个屏条,早已十一点半了,于是驱车上沧州别墅访陈小婕兄,同赴谭雅声夫人午餐之约。小婕恰因事他出,我只得独住谭宅。谭夫人殷勤招待,以西餐相饷,鸡龟蛎黄与番茄意大利面,都是绝好的风味。同席有宋春舫昆仲、江小鹣君、陶润之君、张幼仪女士,可惜徐志摩、张宇九二君和唐瑛女士都有约不来,未免寂寞些了。

    餐后再与宋、江等往尚贤堂去,恰遇刘海粟君,导观他的诸大作品。楼下共有洋画二十五点,大半是风景画,而三分之一都是普陀的写生。海粟的作风,趋向伟大,无怪它对于普陀有深切的默契了。西湖诸作,也很美妙,而我尤爱《沙雾中的雷峰》一幅,莽莽苍苍,写出沙雾中的雷峰塔,正与夕照烘天时的雷锋塔同其可爱。如今塔已坍塌,此画可以不朽。楼上计有国画五十点,以山水为多,我最爱《花岩泷》、《九溪十八涧》、《梵音洞怒涛》诸作,颇足以见海粟的胸襟。《三千年之桃实》一巨幅,写在冷金笺上,饶有富丽堂皇之致,而与白龙山人合作之《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幅,着墨不多,却也遒逸可喜。其他如《松鹰》、《天马行空》、《醉钟訄》、《白孔雀》等,也足见作者的胆大心胸,不可企及。

    三点钟上申报馆,做了一点半钟日常刻版的功课。忽接到了徐心波君的函柬,唤我上笑舞台去参观中华体育会的游艺会,并说李璎女士有事而谈,万勿失约。但我前去时,已近五点,台上正在表演京剧,所有其他的好节目全已过去,李女士也走了。和心波小谈了半晌,便匆匆告辞。飞车赴张珍侯兄之约,车近新舞台,忽见一辆摩托车中,装满了人,一声娇脆的呼声将我唤住了,正是王汝嘉伉俪和珍侯、保厘他们,不容分说,拉我上车,说奥迪安看影戏去。一路谑浪笑傲,早到了奥迪安。踏进门时,蓦地想起了大东书局吕子泉君晚餐之约。于是做了个临阵脱逃,赶往山海关路吕宅。闲谈了一阵,看了报上吴稚晖先生的半篇文章,狼吞虎咽的饱餐了一顿,便道了谢出门。忽又记起田汉君函招参观艺术大学鱼龙会的事来,那几出独幕剧的魔力,吸引着我,我余勇可贾,竟一口气赶到善钟路该大学。雨丝风片,都不足以杀我的胜会。走进门去,却见是小小儿的一间房拱着一只小小儿的舞台,台上正在表演《爸爸回来了》,原名《父归》。是日本人的脚本,我前曾见辛酉学社表演过,今晚是第二次了。接着是《苏州夜话》,据田汉君的报告,是记他们上苏州去写生而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因寂寞而流于虚伪的中年教师,口头说着正经话,而对于一个女学生颇有蘸着些儿麻上来的意味,终于遇到了他在战中失散的一个亲女儿,得到最后的安慰。唐槐秋君扮演教师,真是出神入化啊!下一出是《到何处去》,写几个烦恼的青年借酒浇愁,想奋斗而不知所可,忽然来了个浪漫的女子,和他们跳舞,逗他们快乐,给他们一种肉的美感,他们都醉了,陶醉了。末后女子去了,临别赠言是一句:“愿你们努力!”顿如当头棒喝,使演的人看的人都得了一种深刻的教训。最后一出是《名优之死》,据殷李涛君说,是演故名优刘鸿声惨死的故事,表演旧式戏园后台的情景。前后共两场,杨小仲君也扮了个后台经理的角色,扮名优和他的恋人的,都是该大学学生,表演工夫着实不恶。而表演情敌的唐槐秋君,更活画出一个捧角着魔的恶少来,使人欢喜赞叹,真的是神妙欲倒秋毫颠了。同看的欧阳予倩伉俪、吴树人律师、鲁少飞、黄文农、叶浅予三画师、周信芳、高百岁二名优。散会已过夜半,我还是精神勃发的与三画师安步当车,走过了那西比利亚般一条长长的霞飞路,到贝勒路口,绕分道而归。鱼龙会的会期共一星期,日夜都有,我敢介绍与爱爱美剧的读者,非去不可。

    这一天我忙极了,乏极了,也快乐极了,所以这一个暗暗的云濛濛的雨中的礼拜日,真是我颇可纪念的一天。

    (1927年12月21日 第305期)

    红氍真赏录

    郑毓秀博士、蔡孑民先生等癎廱在抱,鉴于伤病军士之为国宣劳,而身被苦痛也,恻焉悯之,因有中华妇女慰劳伤病军士会之发起,鸠集名流闺秀,特于月之二十三夕假座共舞台表演歌舞剧艺,筹款以观厥成,东南之美,萃于一堂,其为况之盛,必可以超迈西方人之狂欢节也。愚于表演诸士女,间有一日之雅者,爰缀数言以彰之。

    唐瑛女士自摇身一变,变为马丹李后,努力行使其相夫之天职,交际社会中,已不常见其亭亭倩影,今兹重现红氍,闯将一奏琵琶。去岁在浩灵班之时装大会,曾以此饗沪上士女,厥后竞不复奏,人有以为问者,则曰:“此调不弹已久,手生荆棘矣。”顾此次登场时,吾知其轻拢漫燃,必更有新声饗吾人,但愿其勿抄袭古人诗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耳,一笑。

    谭雅馨夫人、甘金翠女士,夙有声交际场中,能言善辩,惊其四座,脱令张仪、苏秦复生者,亦将甘拜下风也。平日于西方之歌乐舞蹈,多所娴习,海上舞场,无不遍历。而每星期日大华饭店之茶点舞会中,尤常有其芳躅焉。兹徇郑毓秀博士之请,将登台表演昆曲,闻夫人固亦精于此道者,想见其一鸣惊人,又将轰动歇浦一水矣。

    陆小曼女士、翁瑞午君、江小鹣君之《玉堂春》,已于天马剧艺会中,蜚声沪渎。陆女士之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翁为王公子,潇洒可喜。江被蓝袍作吏,一洗其法兰西风,亦居然神似。此次戏目中,有一海谷先生,不知其为何许人,殆即当日御大红袍而台步如机械人之徐志摩君乎?

    王晓籁君为商界巨子,今又出而从政,愚尝于黄磋玖君宴席间识之,体魄伟硕,有罗汉相,脱加以装点,宛然一阿罗汉也。平昔于政事退食之余,喜研剧事,其闺闱中,故有能歌者在,自得切磋之益,能剧多齣,而以《二进宫》为杰作。今戏目中所揭橥之王得天君,即其化名,得天得天,殆得天独厚欤?

    他如杜张裘王四君之《黄鹤楼》,真如画中四王神品,名贵绝伦。而孙杰、张培本女士之昆曲,则鱼鱼雅雅,方以绘事,殆仇十洲改七香妙作也。

    (1927年12月24日 第306期)

    吃看并记

    老饕爱吃,肚子里的一张食单,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却只有俄罗斯菜付之阙如。老友慕琴、光宇都说俄罗斯菜别有风味,什么汤里的牛排啊,牛排之外再有牛排啊,说得津津有味,但我总没有尝试过。前天新闻报记者潘兢民先生忽然寄来一张请柬,代哈尔滨俄菜馆请我大嚼,我食指大动,便牺牲了巴黎饭店的一顿,远迢迢地赶去。这夜因为凤君要看卡尔登的时装展览,为便利起见,便同去叨扰。同席的大半是新闻记者,女客除了凤君外,只有李公朴君的未婚夫人张曼筠女士。食堂中布置很富丽,一面还有一只音乐台,有一个俄罗斯人在那里拉繁华令,一个穿红衣服的妇人弹悲婀娜,铿锵动听。临时客串的,有音乐家仲子通君自弹自唱,并兢民的京剧《受禅台》,又与何西亚君合唱《捉放曹》,用繁华令、悲婀娜相和,很为有趣。大家要余空我君唱《六月雪》,许窥豹君唱《南天门》,不道两君面嫩,都不肯使我们一饱耳福,只索饱饱口福了。说起口福,确实福如东海,几样冷盆,装潢得何等美丽,一只野鸡,栖在大盆子上,昂起了头,仪态万方,我们可以动刀动叉,在他的背上割肉吃,其美无比。两碟子冷羊肉,一些儿羊骚气都没有。其他如冷鱼冷龙虾,无一不美。几道热菜,以焊鱼与俄式鸡排为最可口。而末尾一道糖丝冰忌廉,也做得十分道地,市上不大吃得到的。酒有红酒香槟酒两种,真是尽吃喝的能事了。饱饮之余,须得谢谢半个主人潘兢民先生。

    出了哈尔滨菜馆,恰恰九点钟,便与凤君上卡尔登去。这天鸿翔公司加入时装表演,所以宾客很多。我和独鹤、曼陀、剑侯等同坐一桌,乐声起时,第一节便是一张画幕,张在台上。画中有一队乐师,一女而五男,模样儿各各不同,嘴部镂了个大窟窿,人便隐在画幕后歌唱,大家不见真人而只见画上嘴动,耳中听着绝妙的乐声歌声,真是别开生面之作。跳舞除了交际舞外,有男女两个合演的俄罗斯舞,如龙飞,如凤舞,极为美观。又有六对男女合演的一节,也浪漫可喜。时装表演,共有三个西方美人,以福森女士的丝银白料晚衣和白绒白狐领开披为最美。两位中国女士,也凌波微步的,在场中往来走了一趟。我很赞美汤让蕙女士的黑纱丝绒舞衣与黑丝绒披肩,穿在身上,真好似一朵黑牡丹啊。夜过半,方始尽兴而归,这一晚的吃与看不同寻常,也是值得一记的。

    (1927年12月27日 第307期)

    狂欢之夜

    月之二十四日,为耶诞节之前一日,西方之人,例有饮宴歌舞,以永此夕,一年一度,未尝或爽也。先数日,王子汝嘉发起,以是夕会于卡尔登,尽一夕饮。众谋佥同,因订座焉。

    届期,愚于狼虎会小嚼之余,遄赴会所,时已八时,座客尚寥寥。王子等亦未来,以电话促之,始姗姗至。月圆月圆,犹是缺月耳。卡尔登每值耶诞,装点颇极富丽,而今年似少差,殊令人有今昔之感。座客甚盛,吾国人殆占其半,粉白黛绿,与华灯妙乐相为妩媚,今夕何夕,不啻开一中西合璧之时装大会矣。餐价每客五羊,肴核尚不恶,差足饗口腹之欲。歌舞表演,得节目凡十二,以视客岁之半夜歌舞班亦有逊色。其可娱视听者,有全体之合演之《妇人妇人》、采《风流寡妇》歌剧之一节,以状男子之伏服于妇人石榴裙下,而犹沾沾自喜者,诚妙作也。他如《黑汤娥舞》、《在格立那达》,亦尚佳妙。间有一节,四男与四女歌舞入场,各挟筠篮,中实小玩具,散掷四座,缤纷如花雨,有得口笛小铃与小手琴者,于是呜呜喑喑之声大作。无论其为壮男、为老叟,似皆一一化为稚子矣。其歌乐节目中,有字琴氏之个人音乐班,手一曼陀令,而于口中作种种声乐,婉妙可听,座客大悦,鼓掌声不绝,亘三奏而罢。歌舞将半,场中散发气球与彩纸帽,人争攫之,一时人人头上,五采夺目。有黑白之冠峨峨然,状如一见生财之黑无常、白无常者,殊滑稽可笑也。酣歌恒舞,及三时而始已。

    愚等乃散去,驱车至安乐宫。盖以同人多寓城内,为戒严令所困,不得不度此残夜于宫中焉。入宫后,愚先就浴,然后假寐片刻,以苏一日之困。而汝嘉伉俪则至楼下到舞场中,以觅余兴。已而汝嘉夫人走告,谓江小鹣君亦在舞场中,曾问及君,因往就之。则见小鹣方与名倡富春楼同舞,舞姿皆极倩妙,可称双绝。宓妃与一妃亦展臂互拥,婆娑起舞,乐声阗咽,作腻声,中人如醴酒。俄罗斯舞女多人,衣裳皆作雪色,裸其踁,歌笑不常。中一姝,与富春楼等杂坐,频频呼酒,两辅如红玫瑰,曼声歌中土打牙牌小曲,厥状似已沾醉。别一姝,则与西方少年作软语,频亲以吻,婉娈若不胜情。嗟夫,此真迷人之迷宫也。汝嘉略能舞,因斥资一羊,与一俄女舞两度。其夫人则与小鹣同舞,虽属初学,亦楚楚可观也。汝嘉有爱女爱爱,亦方在场,玉雪可爱,富春楼与诸俄女皆喜之,争与同舞。斯时全场之人皆陶醉,不知东方之已白。

    (1927年12月30日 第308期)

    十七妙年华

    十七妙年华,

    是女子最好的时代。

    眼中秋波,唇边带媚,

    像一枝盈盈紫罗兰。

    伊魂儿既清净,

    身上也不惹尘埃。

    这是我旧作白话诗的一节,说女子一生最好的时代,是在十七岁的时代,西方人称为Sweat Seventeen,真值得画师描绘,诗人咏叹的。我们试静静地想,女子的一生,虽也好几十年,和男子不相上下,然而伊们的美,却不能持久。俗话说的“十七八廿二三”就不过这几年,女子的“美”和“青春”达到最高点。要是再早些吧,就是古诗人所谓“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时节。那时我以为好似一朵含蕊的花,还不能见得十分的美,惟有到了十七岁光景,这花似乎已半开了,才见得色香俱妙、动人怜爱。要是再迟些吧,那么一过二十五岁,就好似一朵开足的花,色香都不免差一些。至于到了三十以外,可怜啊,这便是落花时节了。所以我说,十七妙年华,是女子一生最好的时代。做女子的,自己该好好地保养,不要斫伤才是。

    如今我们的民国姑娘,也已到了十七妙年华的时代了,只为伊历年以来,玉体太弱,常多病痛。自经名医调理以后,精神已渐渐地焕发起来,但愿伊从今年起,无病无痛、无灾无悔,出落得异常美丽,给大家饱餐秀色,达到十分健全的地步。猩红热是最可怕的病,更该先自防范,以免发作。愿一般自命护花者的朋友,大家掬着赤胆忠心,来维护这一朵好花呀。

    (1928年1月1日 第309期)

    理想中之新事业————妇女公共便所

    畴昔之夕,名医张益君、益甫昆仲招饮于其寓庐,座有陆伯华、叶慕橘诸君,均其亲故,槃谈至乐。有陈君梁生者,尤便给,健于谈,尝业丝,而富于学,非偏偏大腹贾比。居恒便姗嫳屑,举步安详,未尝有疾言厉色,人与交之,便一见如故,其人盖古之君子,非便佞之流也。愚与接座,倾谈良便。酒半酣,陈君作而言曰:“上海繁华甲天下,公共事业应有尽有,事事称便。顾有一事,实为女界莫大之不便者,则街头巷口无公共之女便所是也。男子便急时,即无公共厕所,亦尚有法可想。而妇女便急,一时乃无可设法,既不能作望门投止之张俭,其窘苦殆不亚于伏窖就缚时之郭松龄矣。一般女郎与少妇尚可力自容忍,姑徐徐云尔。而中妇老妪体质浸衰,实有忍无可忍之苦。故鄙意宜于最短期间,由市当局就每区适中地点,多设妇女公共便所,或由商家承办,亦无不可。只须賃屋一椽,略加装点,设置西式拉水便桶若干事,力求清洁,辅以妆台一具,罗列种种化妆品。雇女侍二三人,司奔走侍奉之役。凡来便旋者,纳资数铜元或至二三角,一听客便。”愚笑曰:“其有贫而无力纳资者,则应援医家贫病不计之例,贫便不计。”益君、益甫皆失笑。陈君又曰:“此女便所之标识,可参照理发所门前红蓝相间之滚柱为之,务极显明,令人一望而知。”愚曰:“或特制一市招,作西式便桶状,而大书特书其上曰‘女便’,君意以为如何?”陈君称善。愚又笑曰:“兹事体大,何不上书市当局,为女界请命,促其实行。如何批准,实为德便。脱市当局无意于此,则君既有此新发明,似可便宜行事也。”陈君逊谢,谓吾但能坐而言,不妨由他人起而行之耳。

    (1928年1月6日 第310期)

    理想中之新事业————机器点心店

    名医张益君、益甫昆仲席次,陈梁生君鉴于妇女外出之不便,侃侃而谈妇女公共便所之设立,为今日当务之急,愚已为文记之矣。既而因便而念及吃,遂有机器点心店之发明,亦理想中之新事业也。陈君之言曰:“沪上士女,皆饕餮之徒也,吃之所在,趋之若鹜,其五花八门之餐馆菜馆无论矣,即点心之店亦复其门如市。故沪上凡百事业,无有过于吃食事业之鼎盛者。以点心店一项论,南京路上,旧式者有五芳斋、北万兴、沈大成等,新式者有福禄寿、四五六、快活林、大罗天、精美等。而专售旧式点心者,则有惠通、大中,其所制点心,各有一二特长之点。每日午后,无不座上客满,店役之呼声震屋瓦,而店中之人之囊橐中,铿铿然有金钱声矣。一般新式点心店之设备,吾无问然。顾一切点心,皆出手制,终觉有不洁之虞,故鄙意宜发明一电力之点心机器。一机之上,分为若干部分,若者制馄饨,若者制汤圆,若者制糕饼面食也,无不随心所欲,咄嗟立办。此机器并可如煎制浜格饼例,列之玻璃窗之间,恣人观览。脱有碧眼儿过,见此机器所之制东方式点心,尝亦乐于一快朵颐也。”愚拊掌曰:“君之所言,先得吾心,顾吾国无安迪生、马可尼之俦,孰能独出心裁,发明此电力之点心机器者,君既有此志,何不致力于是?他日功成,必可专利百年,而一般点心店中,亦将家家供君造像,馨香礼拜,永永弗替,面赤如血之关圣帝君,且不能专美于前矣。”语既,一座皆笑。

    (1928年1月9日 第311期)

    哀艳雄奇的《潘金莲》

    上星期六午后四点半钟光景,我上爱文义路卡德路口的电车站去,却见许窥豹君先已等在那里。我问他:“上哪里去?”他回说:“看《潘金莲》去。”他问我:“上哪里去。”我也回说:“看《潘金莲》去。”可真是不约而同,于是同搭一路电车,同往天蟾舞台看这哀艳雄奇的《潘金莲》去了。

    这天是艺术大学筹措经费,假座天蟾表演京剧,定名“云霓大剧会”,有刘奎官、王芸芳、高百岁、刘汉臣诸名伶各演得意之剧。我们进场时,恰正是恩晓峰女公子佩贤女士客串《打花鼓》,身段表情都好,可惜嗓子低了一些,那“好一朵鲜花”的妙唱,就有些不甚了了了。票友王泊生君的《逍遥津》,调高响逸,几声欺寡人,很觉动听。最后的一出,便是人人所想望的《潘金莲》。此剧是欧阳予倩君新编的五幕歌剧,由“狮子楼武松杀嫂”改编而成,翻陈出新,引起了艺术界的注意。

    潘金莲一角,由予倩君自饰,是尽力地描写一个失意于婚姻而情深一往的少妇,直把伊相传下来的淫毒而狠恶的罪名,一起洗刷干净了。伊对王婆说的一番慨叹的话,说:“女子还是早死的好,年少时仗着美色,尚可博得男子们的爱,所以还是早死为妙。”又说:“少年美貌的女子都死完了,便可让男子们难受难受。”都名隽得很。其与西门庆调情并引起心爱武二郎的话,极为细腻。当西门庆听说爱武二,便怒极欲行,伊却婉转陈辞,说:“这番话是特地试试你的,你要是吃醋,才是真心爱我,倘不吃醋时,那就是不爱我了。”座中女客听到这里,颇有为之忍俊不禁者。末尾武松横刀杀潘金莲时,说要挖伊的心,伊很从容的袒开酥胸来,对武松说道:“这雪白的胸膛里,有一颗很热烈很诚恳的心,本来早就给你的了,你不肯拿去,只得保留着,如今你要拿去么,那再好没有。好二郎呀!你慢慢地割吧,好让我多多的亲近你。”这是何等哀艳何等热烈的话。而其以毒杀武大,归罪于张大户之强主婚事,更于婚姻不自由一端,痛下针砭。看戏至此,便不觉得潘金莲之可恨可杀,而转觉潘金莲之可怜可悯了。

    周信芳君之武松,豪情壮概,虎虎如生,即使武松再生,想也不过如此。我以前所见武松多矣,未有如此君之壮快淋漓表情真切者。最后下刀杀潘金莲时,说“你爱我,我爱我的哥哥”一语,斩钉截铁而出,余音袅袅,使人常留耳根,不易忘却。老友正秋,对于此剧最激尝信芳,确有见地,他如高百岁之西门庆、周五宝之王婆、焦宝奎之何九,也能尽心表演,不偷懒,不过火,难能可贵。

    (1928年1月12日 第312期)

    春节杂缀

    除夕之前五夕,访天笑先生于《晶报》馆,大雄先生索春节应时文字,苦无以应,因笑语之曰:“吾辈何不法梨园之倒串乎?愚不能画,姑倒串为画师,作一画奉贻何如?”大雄欣然曰:“可。”愚曰:“往岁从潘天授师习画,第一次所习者为水仙,容归觅此涂鸦之作,以实贵刊。况水仙为岁朝清供之一,亦大可作春节号点缀品也。”笑雄、二公佥谓画端应加题语,无论新体之诗、长短之句,皆无不可。愚兴辞归,发箧得旧作,色泽未退,因援笔漫题上云:“岁朝清供、没了梅花太凄冷。何处梅花,嫁与孤山林和靖。你看那水仙郎君,影只行单,只低头悲哽。”并名之曰“失恋之水仙”。题语非诗非词,不知所云,聊以博读者之一噱而已。

    戊辰岁次属龙,龙为神物,昂首天表,出没无定,因有神龙之称。十二生肖中,以龙为最足矜贵,家慈属龙,愚一家十余人,及远近戚党中,其他生肖侭有雷同,而独无第二龙,是家慈之龙,难能可贵,宜其为一家之长也。

    龙以不能常见与不可捉摸故,谈者遂几目之为神话中物。西方人士向不信有龙,惟神话中有之,如迭在海上映演之德国电影名作《斩龙遇仙记》,即根据神话而作。其描写英雄斩龙时之壮概,殆与《水浒传》写武松打虎景阳冈,有异曲同工之妙。此龙闻系机械所制,内藏壮士数十人,节节生动,而吐气努目,亦一一如生,几绝无破绽可寻,诚妙制也。

    年年参节,每与朋好作邓尉探梅之约,疏影暗香,似在心目间,顾恐为宵人所乘,迄未买舟,此约遂成虚话。惟忆某岁春游较早,无意中得一赏孤山寒梅,聊慰渴想而已。太仓词人王涵碧氏,孤山观梅怀林赵士,集句咸《西江月》云:“玉骨那愁瘴雾,画堂别是风光。寒花只作去年香,曾伴先生蕙帐。一片孤山细雨,十分冷淡心肠。幽姿不入少年场,自是白衣卿相。”寥寥数十字,抬高梅花身价不少,真梅花知己也。

    (1928年1月23日 第316期)

    财诞日记财奴

    今日俗传为财神诞日,儿子铮,诞于十年前之今日,家人佥以为吉,顾十年来年年笔耕,无财可发,揽镜自照,故我依然,而笔耕所得,差堪温饱,不必作送穷文、乞米帖,则不可谓非幸事耳。《上画》索应时文字,一时无可著笔,偶忆西方财奴秘藏事,因笔而出之,以供吾国之财奴借鉴焉。

    当数年前,英国毕志堡,有一贫人忽痫发,啼笑杂糅,歌哭无端,见人辄挥拳欲殴,人皆却避,卒为警吏所执,纳之宫中,不令出。其家秽陋若乞人居,搜之,则窖藏累累,始知其人盖一守财奴也。四周壁纸之内,均糊银票无数,厨下一铜锅中,则实以支银单数千纸,壁炉之底,亦满陈金银圆,不可胜数。其余瓶甕中俱藏便士,则皆平日于街头乞得者。或计其所藏,计二万五千金镑,银行中亦存五千金镑,合墨银可三十万元云。

    美国纽白格城中,有老叟吝甚,善居积,日减其食,而以现金藏之秘处。其屋中四壁,均藏银票,屋隅一碗橱中,藏金尤夥。迨逝世,均为他人潜窃以去。宫中人微有所闻,立往搜其屋,则于一鼠穴中得银票多纸,直四百金镑。盖为群鼠所窃,用以衬巢穴者。是足见老人之多金,顾他人作牛马,可笑亦可怜矣。

    爱尔兰某村中有一老妇,一日为街车所压,被重创死。妇鹑衣百结,穷态毕露。警吏舁尸妇其家,则见屋梁中柴薪丛积,高与门齐。藏有二巨桶,并锡箱一,皆满实铜币,为市中所通用者。外此有大木箱一,及泥甕十余事,亦实币满之,权其重量殆数百斤云。

    (1928年1月27日 第317期)

    新春琐屑谈

    习惯上的新年,给我这草草劳人,闲了几天,也糊里糊涂的度过去了。在去年一年中,真是过了个倒霉年,常常碰到晦气星,满望今年否极泰来,交进好运了。谁知劈头三天,预兆就不利,大年初一上奥延安去看《玉堂春梦》,做梦似的不知在哪里丢掉一根扎脚的丝带。这带还是大除夕买的,扎上脚不到二十四小时,再要买一副,叵耐那些店铺都关门大吉,没处可买,只索提着裤脚管回去。第二天上人家去贺年,又在黄包车上掉了个钱袋,为数虽不多,却不能不算一个小小损失。回家去时,连车钱都没有了。一口气输了十三元,不多不少,偏偏是这十三不祥之数,真是气数。

    我国女子开汽车,踏自由车,我们在街上常可瞧见的。这两样我都顽不来,已不得不佩服女健儿身手强了。不道初四那天早上,却又在爱多亚路上瞧见一个姑娘踏摩托自由车。这姑娘要是碧眼金发的西方美人,那不算希罕(其实也从没见过),而偏偏是我们大中华民国的女同胞。估量伊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左右,截发长袍,打扮得朴而不华,模样儿虽非绝美,却也很过得去。在上车的当儿,那机枱有些不灵,伊很从容的校试了一会,便登车疾驶而去。那时满街的人都站住了瞧,咄咄称怪。许多顽童,都在车后乱拗金钱炮,作为欢送。我和张珍侯兄也不由得看呆了。据路人说,这姑娘是大中国影片公司的一颗女明星,不知是也不是。(炯按:这位姑娘我在日升楼也看过一次)

    初四后,应蒋釐兄巴黎饭店晚餐之约。该饭店英名“The Black Cat”,鄙意不如迳称“黑猫饭店”,实在比“巴黎”二字为妙。他们的商标,便是探用西方有名的滑稽画和影片中那头名猫“飞力克斯”Felix,使人一望而知。场中有中国舞女,专伴舞客同舞。每元三券,可舞三次。据他们的老板之一,出名陈天亮的陈士亮君说,舞女共有二十多人,大半是中国女子,小半是俄国女子。伊们各有每月规定的薪水,以舞技的优劣,定薪水之多少。此外如舞券与烟酒等项,均有优厚的拆帐。每天一拆,总计每人一月所入,总在一二百元左右。饭店中附设跳舞学校一所,聘有名师传授各种舞蹈,外界亦可加入,每学一种,只需五元云。天亮十多年来,始终名副其实,每夜非天亮不睡。以前常跑戏院旅馆,消此长夜,近来便专在跳舞场中及时行乐。据说夜间不睡,有血管发热之弊,多吃水果,即可解除。所以他历年虽每夜不睡,于身体的健康上并没有何等影响呢。天亮也会跳舞,这晚连和三四个舞女同舞,乐此不疲。他非到天亮,那是一定不回去的。

    (1928年1月30日 第318期)

    革面

    西方科学昌明,人才辈出,一切奇能异术,代有发明,以是人力每足与天工相抗衡,百怪千奇,有令人不可思议者。吾国向有革面洗心之说,喻人之改过也,而西方之人,则洗心革面,均可实行。洗心之举,外科医生每优为之,操刀剖腹,恬不为怪。今吾国名医如臧伯庸、牛惠霖诸君,亦此中圣手也。至革面之举,则可于欧美之所谓美容院(Beauty Parlor)中见之。举凡曲鼻、缺唇、歪嘴等,无不可恃人力加以改良,曲者直之,缺者弥之,歪者正之,竟可不露破绽,完好如常人。

    据吾友蒋保釐兄言,美国美容院医士,每能为人治曲鼻偏鼻,去其原有之鼻梁,而代以特制之躐梁,即额际皱纹亦可治,一般半老徐娘,欲力保其青春之美者,咸趋之若鹜。此等工作,非革面而何?当一阅月前,凡曾于卡尔登及上海大戏院中观名片《战地鹊声》者,当见片中有一平鼻之人,面目凶狞而举动滑稽者,此主角路易·华尔希(Louis Wolheim)也。华而希在学生时代,作足球之戏,球猛击其鼻,鼻梁立折,遂弗隆而平。其状貌本极魁伟,因鼻平故,乃益显其凶狞,儿童见之每惊逸,即壮男子对之,亦有不期而颤者。尝在康乃尔大学主教数学有年,后投身入电影界,每为片中恶汉,无藉藉名,及任《佛拉克大佐》与《战地鹊声》二片主角后,其名始彰。而华氏居恒亦颇自恶其貌,见夫约翰白兰摩与约翰吉尔白二巨星之美,心窃羡之,因奋然而起,谋革其面,决出重金聘名医,先治其鼻,然后细治面部其他疵点,务令其尽美尽善而已。而电影公司之与订长年合同者,起而反对,谓其所以能在电影界崭露头角,而在影片中吸引观众者,即在此平鼻。一旦改观,则吸引之力全失。公司中又奚必糜巨金于一寻常演员之身?势非解约不可,华氏闻此恫吓,颇为踌躇,革面之举、或将因之暂搁云。

    (1928年2月3日 第319期)

    改业

    西方文化发达,读书者多,文艺上之需求甚广,故文艺家之收获亦富。脱一书之成,而获同文之称誉,藉甚人口者,则欧美两大陆之销数,已可达百万册以上,版税之收入不资,外此则改编为剧本,或演之梨园、或摄为电影,无不食报甚隆。等而上之,则英国之爵位也,诺贝尔之奖金也,均可以笔尖易取而得,而名且益彰。故西方文艺家每成一得意之作,即不啻开一金矿矣。他业中人,鉴于文艺家之名利双收也,咸纷纷改业。如英国大小说家哈代氏,以建筑家改业;科南道尔氏,以医士改业;美国名著作家马克都温氏,以领港人改业,其他名流不胜枚举。

    而吾国之文艺界,则荆棘遍地,非如西方之为一玫瑰花林也,故一般文艺家,咸望望然去之,反投身以入他业,与西方适成一反比例,故十年以还,如叶小凤、姚鸳雏投身以入政治界,天虞我生改业为牙粉与化妆品之制造家,恽铁樵改业为医士(可与科南道尔氏之以医士而改业为小说家相对照),王钝根改业为广告家,张枕绿改业为信封信笺之制造者,张舍我改业为人寿保险人,严芙孙改无可改,遽去而卖卜,恃一闷葫芦,以糊其口。而最近又得一消息,则英文学专家沈问梅,亦逃出文艺界,去而为汽车公司老板矣。日前往访之,知已设两公司,一曰亚洲,在长浜路,一曰金星,在杨树浦,业事良不恶。谈汽车事业,利弊了然,宛然老斫轮手。自顾藐躬,笔耕年年,呕心沥血,终不能决然舍去,可叹也。

    (1928年2月6日 第320期)

    歌宴双记

    元宵前四夕,步林屋先生设宴新利查,介见北来名女优新艳秋,度其年事,可十六七,蛾眉曼晾,苗条如春日柳,面颊痕眼波,固有妙俏程玉霜处,不知者将疑为兄妹行也。艳秋见座上客,作九十度磬折,执礼甚恭,笑靥展处,金齿灿然。继出名剌相贻,始知芳名曰王玉华,偕来者为其母氏,魁伟如健男子,颇令人兴何物老姬生此宁馨之感。以是夕演双剧,故挟女先行。座人目逆而送之,觉艳秋背影亭亭,又宛然一玉霜副本也。

    是夕,座中皆稔友,而初霞五娘、雪艳六娘,亦以宾客资格与宴。所征名花,凡十数枝,花枝照眼,大可供周昉画屏风焉。翌夕,复践林屋先生之约,往观艳秋名作《金锁记》,愚于《六月雪》故实略有所知,因欣然往,不期而遇漱六山房主人,晤言甚欢。炯炯、吉诚亦先吾在坐,独鹤后至,携余空我君所录唱词两节,且观且听,倍增兴味。艳秋艺事精粹,唱演两妙,正不在程玉霜下。《探监》、《法场》两折,一唱三叹,泪堕声下,四座恻然静听,几如巫峡闻猿啼,天津桥听鹃叫也。

    越两夕,而徐朗西先生复折柬见邀,饮于吕班路一八六号寓所,介见北来名女优雪艳琴、孟丽君二姝。坐客有名伶,如言菊朋、朱琴心、金少山、王芸芳诸君,名票如王颂臣、王泊生、苏少卿、卓卣斋诸君,文艺界则有步林屋、钱炯炯、刘海粟、严独鹤、丁慕琴、舒舍予、徐慕云、郑子褒、黄梅生诸君。宴饮之外,益以清歌,一座尽欢。名琴师孙叟老元为之操弦,弥复动听,令人如坐江城梅花引中也。所歌如言菊朋之《乌盆记行路》、朱琴心之《采桑》、卓卣斋之《二进宫》、王颂臣之《坐宫》、王泊生之《见娘》、苏少卿之《状元谱》、王芸芳之《临江驿》、金少山之《刺王僚》,抑扬抗坠,各极其妙,四座为之击节。愚以迟至,已不见孟丽君,仍得一见雪艳琴,亭亭玉立,有北方美人之美,而京语宛转,呖呖如莺簧,正不让吴侬软语也。

    酒半酣,泊生复起而高歌,初歌《探母》,继歌《大面丁甲山》,愚曰:“曷再来一小嗓子。”因复娓娓歌《回龙阁》,亦宛妙可听。泊生多才,小大由之,洵难能也。海粟善为人耳照,因先后为雪艳琴、孙老元速写,后复为愚及子褒、梅生各写一帧,面目神态均逼肖。及十时许,余兴未阑,愚先兴辞出,所独恋恋不能忘者,其客座之次,有红梅一树,植一古瓷大胆瓶中,颇有疏影横斜之致,而暗香浮动,时时袭人衣袂间,正不啻邓尉探梅时也。

    (1928年2月9日 第321期)

    雪园之一夕

    献岁以来,口腹大忙,疲于奔命。元宵后一夕,既赴大东郭权君之约,复赴麦根路吾性栽君之约,皆未入席而行。匆促赴雪园,已将九时,而大西洋姚豫元君之约,已不及践。自顾奔走栗六,正不啻枇把门巷中人,流转出堂差也,思之可笑。先是学友张德舆君寓书于愚,谓雪园举行元宵赠彩,以酬谢顾客,于元宵后一夕举行开彩,请为监察人之一。是夕八时,祈偕夫人惠临便酌云云。并属沈吉诚君,以电话先容,愚鉴其诚,因欣诺,顾以宴约过忙,致不能准时而至,良歉然也。

    席间舍张德舆君伉俪外,有华安公司总理吕岳泉君、计核科周大纶君、唐棣华女士与李祖法君因参与族弟寿延缺席,黎明晖女士因大中华百合摄《柳暗花明》影月,故亦迟至。九时后,由沈吉诚君往接,始姗姗来。席次谈笑甚欢,吕君因讨论雪园茶点,而述及故袁项城总统在世时,喜啖蛋糕。每日由天津某国某名师名承办,日需银二十两,所制绝精,无美不备,排日专人呈府。总统自啖若干,余即赐之家人。总统平昔屏绝烟酒,无他癖好,所嗜者惟蛋糕云。愚过从抱存兄许久,未闻谈及,故记之。张德舆君尝游美,专研计核之学。其夫人粤产,生于美国之纽杰赛州,自适张君,始返国。居恒操英语,宛然一美国女子,学为吴侬软语亦尚神似,惟略带外国音耳。明晖因连日主演《柳暗花明》,目光刺激太烈,一目微赤,遂出墨晶叆叇障之。

    及十时许,举行开奖。先由吕岳泉君致辞,张德舆君以三纸书头奖二奖三奖字样,令愚与明晖及张夫人各拈其一,继由愚开匦,而展视所拈之阄,则明晖得头奖字样。因引手入匦,拈一号码,为三四〇号,即为头奖。愚与张夫人得二奖三奖字样,拈得二九一号、〇八二号,即为二奖三奖。愚等先由周大纶君各赠一号码,明晖意在得洋囡囡,而愚则颇有意于一手囊,顾展视号码皆舛。有康元罐头厂交际主任阮君者,挟号码三十余来对,亦不中。正不知此三懋奖,归之若个幸运儿也。酒阑席散,已将午夜,逐与明晖、吉诚兴辞而出。

    (1928年2月12日 第322期)

    花间小驻记

    初霞五娘,曲中好女子也。曩以“桂姮”名为麦边老二附庸,蹙蹙靡聘,如辕下驹,献岁以还,遂宣告独立。自张一军于福裕里,壁垒为之一新,仿佛当年美利坚,依然脱离英吉利版图也。五娘幽娴静好,无青楼中狐媚习,抱存兄剧赏之,每日辄促坐密语,娓娓不倦。此次五娘独立之役,闻亦参与密勿,为之擘画一切,盖亦犹美利坚之独立,得力于法兰西奇士赖斐德氏者不少焉。畴昔之夕,抱存兄张宴初霞家,邀诸友好小叙,愚以花筵纷华,久未涉足,兹以主人情重,不得不一为破例。会值独鹤兄于悦宾楼梅花馆主席上,因与偕往。香巢中布置楚楚,雅而不俗。壁间张抱兄所绘小图四幅,笔致高逸,而以松梅两图为尤美。之光兄所作初霞画像,眉目妙肖,呼之欲出,背景衬以玫瑰一丛与圆月一轮,寓花好月圆之意,颇有思致。是夕之光亦在座,曲中人争呼之为十三点,十三点是谓“寿头”之寿也。实则之光伉爽而健谈,心有所蓄,发之于吻,而辅之以突梯滑稽,不知者遂目之为“寿头”耳。座有西宾二,亦征局,其一如硕人之颀颀,御淡白色旗袍。闻尝肄业某女校,能操英吉利语,其一则为曩以忆怀张榜三马路之陈圆圆。圆圆御西服,染发作微绛,宛然一西方美人。不知此新式陈圆圆者,亦有一新式吴三桂拜倒石榴裙下否也。一笑。鹤兄自雪儿撤帜后久未征花。愚强为征与雪儿同院之紫琼,乃紫琼未来。而先来雪儿之小影三帧,属鹤兄遴择其一,盖先是雪儿曾以次许之者,三影皆娟好,而以御斗篷者为尤,因存之,从此风晨月夕,可作真真画里之唤矣。未几紫琼来,而之光所征高雅云五娘与莺娇亦先后至。之光尤赏莺娇,谓其眼波第一,龚定公“甘隶妆台伺眼波”之句,大可移赠之光焉。李耀亮君喜成人之美,初见独鹤之无局也,为之介绍妙云,面目尚娟媚,继又为愚介一姝,则平庸无所称者。之光自告奋勇,欲为愚介,相嬲不已。愚曰:“我之事我为政,不敢劳君”。因飞符召寄尘小阿媛,盖先一夕尝见之大加利席上,厥名同于吾友胡寄尘,而娇小可爱,则逈异于老胡之清癯如仙人也。”居倾之,寄尘姗姗来,独鹤、之光佥称善。清谈有间,重申后约,唯诺之而已。林屋先生向不征局,是夕亦破格征赛春楼,携一雏,视寄尘尤娇小,陈子巨来则坚抱不局主义,始终如一,殊难能也。夜将午,眼倦欲合,因谢主人而归。

    (1928年2月21日 第325期)

    《美人关》之回忆(上)

    方愚十七岁时,读于民立中学,家贫,慈母以针黹瞻一家,时虞不足,因惄焉忧之。时寓城内县西街之洽升弄中,以一千六百钱税三小室以居,愚所宿室外,有隙地一弓,野花偶开,姹娅欲笑,麻雀三两,恒往来飞鸣其间。愚夙兴夜寐,辄凭窗独坐,目注天际,沉沉作深思,思所以纾母氏忧者。时小说潮流,已见其端,商务印书馆之《小说月报》已出版,由王蓴农先生主其事。愚每积慈母所赐点心钱,购一二册读之,醰醰若有至味。平日则复喜读《时报》中所刊冷、笑二公小说,日剪存之,目为珍宝,课余之暇,亦居然有述作之志。会暑假,偶于邑庙冷摊上得《浙江潮》杂志一册,中有笔记一篇,记法兰西神圣军中将法罗子爵之夫人曼茵与少将柯比子爵之恋爱事,颇哀艳动人心魄,思取其事衍为小说,继念小说不易作,未敢轻试。见《小说月报》中刊有剧本,似较小说为易办,于是葫芦依样,从事于剧本之作。晨钞暝写,孜孜不倦,积二十日而成八幕,曰《绿阴絮语》,曰《死美人复活》,曰《夜半无人私语时》,曰《春光洩漏》,曰《千种相思向谁说》,曰《可怜无定河边骨》,曰《情人之心肝》,曰《这一番花残月缺》,题以名曰《爱之花》,自署“泣红”,盖当时尚未以“瘦鹃”为名也。杀青之日,私心窃喜,亟邮呈《小说月报》王蓴农先生,媵以一函,复署赝名曰“汪崇臣”。居旬日,日日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日慈母方澣衣,忽有急足齎银函至,云自商务印书馆来,交汪崇臣先生者,母殊错愕,以此处无汪对。时愚方在内室中作冥想,闻声亟跃起,趋受银函。发之,则钞洋十六元,愚自有生以来,此为第一次辛劳易钱。为数虽微,而乐乃无极,继以颠末白慈母。

    分十四元作家用,而自留二元为购书之用。由是愚遂东涂西抹,以迄于今,十余年来,竟以文字为生涯矣。此剧本为愚处女之作,情节虽有所本,亦殊平凡,文字更不足道,其言情处,浓艳而热烈,盖当年风尚使然,今日读之不期为之肤粟矣。

    (1928年2月24日 第326期)

    《美人关》之回忆(下)

    已而郑子正秋、朱子双云等,创新民新剧社于海上,摭取遗闻轶事及稗官家言编为新剧,愚与天笑先生暇辄过从其间,因于郑、朱等稔。一日,郑子语愚,谓在汉口时,汪子优游、王子无恐等,曾取君所编《爱之花》剧本演之红氍毹上,易名曰《儿女英雄》,颇得鄂中人欢迎。愚闻之大悦,嬲之一演,郑子慨允,会汪、王诸子均在新民,遂以王饰中将,汪饰少将,王惠声君饰曼茵,哀艳热烈,一如愚之剧本,而声容并茂,则逈非吾之死文字所能企及也。如是多年,新剧衰落,而此剧传布已广,时复于游戏场之新剧班中一见之。每念当年处女之作,碌碌无足称者,乃因汪、王诸子之介,得以流传久远,未尝不自惭于中也。

    去岁秋,杨耐梅女士以师事欧阳予倩君宴客明星公司,愚亦被邀,席间晤郑子正秋,抵掌谈旧事,以为笑乐。郑子因语愚:“《爱之花》已改变编电影剧本,将有卜子万苍导演、耐梅女士主演,而易其名为《美人关》”。愚初以此剧情节平易,未易讨好为虑,顾念比来电影界表演工夫,日有进步,不必赖情节之曲折取悦观众,故亦乐观厥成焉。去腊《美人关》摄制告成,愚以事冗,未获往观其试映之成绩。畴昔之夕,中央大戏院揭橥《美人关》开映消息,因偕凤君往观之。片中姓名均已改易,以耐梅女士饰中将夫人胡媚梨,萧英君饰中将高人杰,客串李时敏君饰少将尚剑帆,表演之鞭辟入里,得未曾有。吾之剧本可摧烧,而此片固有永久存在之价值也。剧本中少将负创前敌,剜心以贻所欢一节,已由郑子删去,而结尾令三人同归于尽,虽予观众以不快之感想,未能一睹团圆之乐,顾当恬管呕哑之后,正不妨以哀弦调剂之耳。美国电影界之善为悲剧者,有殷谷兰氏,声闻遐迩,窃愿以此为卜子勉也。

    (1928年2月24日 1928年2月27日 第326——3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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